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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衷肠

作者:    更新时间:2019-09-03 13:03:24

22   衷肠


剧组的宵夜不过就是碗装泡面。但在冷得让人没法活的深夜荒郊,能有一碗速泡的热汤面下肚,也算是一种安慰。

秦朗端着滚烫的两碗面迅速回到了凉棚,让罗曼捧着其中一碗捂热双手。

“说吧!别想逃。”

“说什么?”罗曼明知故问,感觉他揪住了自己的“小辫子”,不玩到底绝不想放手似的。

“是谁要比武招亲,让你都不想回去挖隧道了?”秦朗果然发噱地笑道。

“哦……”她装作低头闻一下热气腾腾的面香,不敢看一眼秦朗,“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我刚才梦见自己像是在看瓦格纳的歌剧,前几年来中国演出过。”

“特里斯坦?亚瑟王的圆桌骑士?”秦朗惊诧道,他当然知道这位中世纪的传奇战将。

“是啊!古代欧洲两大著名的爱情故事——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还有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关于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每个国家有每个国家的片段和版本,英国有传说,法国有游吟诗,德国是歌剧,美国还拍过电影……”

罗曼抬眼看了一下秦朗,见他果然被自己急中生智的搪塞糊弄过去了,于是舒展了一口气,继续说:“爱尔兰国王为了分裂英格兰各部落,以自己的女儿为奖品,举办了一次骑士大赛。特里斯坦奉命代替康沃尔国王参加爱尔兰的比武招亲,想为国王赢得爱尔兰公主……”

说到这里,她忽然止住了,眼里闪烁起异样的光芒来。

“你怎么做梦都像是在编剧啊!”秦朗笑道,他绝对相信罗曼有这种本事,把梦做得跟戏一般。他这些天看她坐在电脑前敲打键盘写作的样子,仿佛神灵附体,又像是一位两百年前的贵族女子坐在钢琴前,沉吟片刻,然后先抬起一只优雅的手放在键盘上,接着再伸出另一只手。于是,那富有诗意的文字与情感便随着她灵动飞舞的手指,弹琴一般地流泻铺洒了出来,如诗如梦,好不神奇。

他看罗曼低着头没反应,便凑近她笑道:“还没醒过来呢?特里斯坦毫无悬念地胜出,不然戏就没法演下去了……我说得对不对?喂!你怎么了?”

罗曼不理会他,径自喃喃自语道:“为国王赢得爱尔兰公主……然后……”她忽然兴奋不已,“我知道怎么继续下去了!对……就这样,这样才不会落入俗套,而且故事马上可以发展出很多条线索来……”

她完全忘了自己刚才只是为了逃避秦朗的玩笑追问,随口拿“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来做的挡箭牌。却不料这无心之举,竟可以把自己心里一直酝酿着的那个故事和方才做的梦对应起来。此刻,让她无比欢欣的是,如果把崔樱儿和宇文宸昊的故事好好整理构思下去,结合人性中的一些共通点和古今社会共有的人情冷暖,说不定能写成一部故事性和社会性很强的小说呢!

她抬起头,见秦朗莫名其妙地望着自己,忙解释说:“特里斯坦参加骑士比赛的故事正好启发了我。因为之前我心里一直在酝酿另一个故事……你知道,我……”

看到一抹闪亮的笑容从秦朗线条清逸的嘴角边升起,本来不太自信的她忽然有了点底气,继续说:“你知道,我这人有时做的梦都很戏剧性,跟电影似的。刚才的梦里还有我今天给朱楚天和罗敷写的桥段呢!”

她忽然觉得自己亢奋得有些语无伦次了,一会儿是梦,一会儿是故事,一会儿是朱楚天,一会儿又是特里斯坦……幸好,秦朗似乎完全能听懂她跳来跳去的思维逻辑。

她告诉他,平时工作之余她会自己编一些故事来解闷解压,就像练习编剧能力一样,她给人物设置好各种障碍、矛盾和冲突,然后自己再设法破解一个个迷局。

“我本来就是学文科的,整天面对那些无趣刻板的数据报表,总得想点什么娱乐自己的法子来。近来我就在设计一个故事。刚开始时,只是捕捉到一些单独的想象瞬间,断断续续地出现一些思想或情境片段。但随着对故事、人物进一步设计、理解、体会后,我相信这条线会越来越连贯而逻辑。这应该就是一次创作的开端,跟演员对剧本、角色的理解和诠释过程相似。”

“你是说,像特里斯坦那样的故事?”

她笑着想了想:“是,但又不是,我只是忽然受了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故事的一点启发,知道自己该怎么借鉴并发展出不一样的曲折和结局来。每个国家和民族都有不同的文化背景,但人性都有共通点……”她说着说着,好像又开始陷入神思当中。

“写下来!”

“什么?”

“我是说,等你赶完了这次剧组的剧本,就把你心里的那个故事写下来。”他望着她,眼神中有着非常坚定的鼓励,“我想,你的戏剧能力和文字感染力会让这个故事赢得掌声的。”

罗曼的眼睛也随着秦朗的眼神而闪亮起来。短短这几天在剧组这样的创作环境里,又总是跟秦朗在一起,无论如何都已经萌动了她的创作欲。

可是,一想到一周后,她就要回到公司上班,回到既定的生活中去完成日复一日填得满格的工作日程和差旅计划,她的热情又忽然被浇灭了。在另一个与创作和艺术丝毫不沾边的环境里,让她哪有精力和情怀去实施写小说这种浩大的工程呢?

秦朗见她刚才还激动异常的神情忽然黯淡了下去,继而怅然若失起来,便问道:“是不是一想到要回去跟那些挖隧道的机器作伴,你就没灵感了?”

他见她果真点点头不说话,又笑着问:“我说你这么个才女,怎么会想到去挖坑打洞的呢?”

罗曼一噘嘴,看着他笑道:“你不也有很多同学,因为毕业后接不到戏拍而改行的嘛!”

秦朗一想也对,他的同学当中,如今卖酒、卖房子、推销保险、开广告公司、炒股做期货,干什么的都有。能找到一份在少年宫当戏剧课老师的工作,简直就是上天眷顾了,因为那至少还是体制内的饭碗,不但有编制,还多少跟本专业沾一点边。

“我回国较早,那时海归很稀罕精贵。大家一看我还是名校生,就本能地觉得我应该成为商界精英才符合他们对海归的想象,怎么也不信我会甘心当个收入不高的记者或编导什么的。国内应届生又便宜又好使,很多文化公司都觉得雇不起我。”罗曼开始娓娓说出她那段四处碰壁的求职经历。

“其实我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在乎什么高薪,但没有人相信。有一回我好不容易得到一个电视台的面试通知,可是去了,人家却说,他们只是好奇,怎么会有这么高学历的人来应聘,所以让我去面试,也只是想看看我长啥样而已,根本没想录用我。我当时听了,就觉得这些人也忒那个了……但这事也让我明白,没有资源人脉,我很难进这扇门。

可是外企就不同,以我的学历背景反而很容易被录用。尤其是我的外语优势和对西方世界的深入了解,程度远超过一般的留学生。

我爸妈都是埋头做学问的知识分子,对于陌生又另类的影视圈,他们既不可能递条子,也不可能低头去求人通关。现实很残酷,如果一时没有好的机遇,那么能先找到一个体面、能赚钱让自己过安稳日子的工作,总比晃荡大半年都无所事事好吧!

在地球的有些地方,如果你没有梦想,是不会被人笑话的。但是如果你没有一份工作,就好像没有了身份一样,周围的人可能立马投来奇异的目光。就像大家都认定,只要结了婚,就是进入了正常的人生轨道。哪管你有没有爱情,就算有爱情,反正也早晚会被生活消磨掉。”

秦朗深深地望着罗曼,好像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正说到他的心坎上。

只听罗曼继续悠悠言道:“我想很多人都跟我一样,在起跑线上,大家都曾有过梦想。但最后,梦想抵不过一份工资。尤其在全世界人口最多的地方,竞争惨烈,生存不易。同样,大家也都曾有过爱情的憧憬,但多少人熬不过岁月的无情和世俗的指戳,最后能有个看得顺眼的人搭伙过日子就好,总比被剩下强吧!很多人就是这样走进婚姻的,就像我是这样跑去跟挖地道的机器打交道一样。”

“幸好,你只在生存上妥协了一步,还没在爱情的坚持上让步……”秦朗忽然打断了她的叙述,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看着她,试探道:“你在爱情上还……没妥协吧?”

“你说呢?”罗曼也笑起来,同样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秦朗想了想,说:“你跟我说过,人生最奢侈的两件事,一个是爱情,一个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我想,只有长久等待爱情或者正在等候爱情的人,才能有这番体会感悟。其实我觉得,人在任何时候觉醒都不晚,都可以重新找回梦想,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但是爱情,那是一定不能妥协的,因为一旦错过了,也许真的就是一生……”

罗曼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动和怅惘。但她很快掩之以微笑,把话题自然地绕开了。面对秦朗,她似乎很不愿意提及“爱情”。

“我就是这样开始了自己在外企的职场生涯。虽然一开始并不喜欢那些工作,但也一路认真敬业地走过来,被它的体面、稳定裹挟着,半推半就着往前走,一边抗拒,一边又越来越享受它给我的各种舒适、恩惠和钱财。甚至渐渐地,我没有感觉到自己迷失于其中,反而有些沾沾自喜地沉湎在这样的安乐里无力自拔。当然,我也怀疑过,也曾听到过我心底深处发出的叹息,可是那又怎样呢?

每当有人问起我从事什么工作时,我总觉得心虚得难以启齿,好像自己在不务正业似的。这几天我忽然意识到,原来只有当我写作的时候,我才是活着的。平时在公司上班赚钱,忙了一天后睡到床上时,感觉好像一整天什么都没干。我每天那么忙碌,那么努力,但做的事情居然都跟自己无关,跟我的理想,跟上帝赋予我的才华和热情完全不相干!”

“嗯,我也注意到了,”秦朗沉吟着说道,“我们周围实际上有很多人都非常努力地在工作,但是,有多少人是热爱自己工作的呢?热爱,不能不说是一种幸福。”

“有时候,我真怕上帝会因为我对祂的恩赐闲置不用,而收回祂赋予我的热情和才华。”罗曼继续说,“我羡慕那些可以一边上班,一边写小说的人。我没有那种一心多用的本事。从小我就没法像我同学那样一边听音乐一边写作业,我是个连吃起零食来都很专心的人。所以我一旦上班,就会全身心投入地把手上的项目做好。而且说实话,我的休闲时间本就少得可怜,日程表被出差、会议排得满满当当,就算下班回家,经常还有电话会议等着我,还有重要邮件要连夜处理,谁让法国跟我们有时差呢!

最忙的时候,我睡觉都是利用国际航班上的飞行时间来完成的。我的大脑平日里始终装着汉语、法语、英语三个工作语言的开关,随时切换使用。

你知道写小说和剧本需要一种很投入、很忘我的情绪状态,需要有大量的阅读、思考时间。所以进行长篇创作,无疑对我而言是件既奢侈又遥不可及的事情。它不像那些替媒体杂志撰写的采访稿,因为都很短,结构简单,不用耗费我多少心神就能完成。

所以你看我一直很羡慕沙鸥。我甚至还羡慕我们公司的前台,虽然她们更羡慕我拥有她们所没有的。可是她们没法理解,我巴不得跟她们换一下岗,让我只要处理琐碎的行政,上头怎么吩咐就怎么执行。即使那样工资很低,但我就可以把她们用来网购、逛街、发呆、减肥、追星、打游戏的大把时间和脑筋,都用来写长篇了……”

这个匪夷所思的主意让秦朗也不禁哑然失笑。他坐在她身边,静静地听着她的述说,见她神情变换的脸上升起小女生才有的梦幻般的雾气和光晕,煞是有趣。

“怎么样,没想到吧?不过就算我想当前台,不但没公司会要我,而且准会笑我脑子出问题了!”罗曼气馁地收了个尾巴,露出无奈又可爱的神情,连她自己也觉得特别好笑。

她这是第一次在人前卸去了精英的华袍,胸无大志地直言自己只想当个前台行政小姐。她脸色无奈而纯真,搁在道具箱上的一只手托着下巴,又下意识地绕起了耳边的卷发。

秦朗看着她,不由得心神荡漾,忍不住说:“终有一天,你会拥有你向往的生活。你不写作太可惜。我跟你保证,我会……”他忽然煞住,怕自己一时冲动说出的话会吓跑这精灵,便硬生生把冲到嘴边的话忍了下来。

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我会争取做你第一个读者和最忠实的粉丝。记着,写完这个剧本,赶紧把你的那个故事写下来。我等着看呢!到时候别怪我催你。”

雨雪停了,面也吃完了,两个人的话却好像永远说不完似的。

秦朗问她的热水袋是不是快凉了,罗曼点点头。

时间已过0点30分,女主的戏终于拍完。工作人员跑来让秦朗准备下一场戏,那是朱楚天在枪战后跳河逃生的桥段。

秦朗问罗曼,要不要跟着等会儿来接方芳的剧组车一起先回宾馆休息。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话音刚落,罗曼就为自己这番没经过大脑的“脱口而出”后悔不已,这语气明显只该是关系亲密的人之间才有的。她瞬间给自己再次拉响了警报,可话已经说出口,就像泼出去的水一样收不回来的。她忽然体会到原来微信有多好,发现说错话还能马上撤回。

秦朗却似乎完全没觉察出什么不对,一边收拾准备,一边笑说他是醒罗汉附体,拍惯了大夜,这场戏看来不到凌晨三四点是不会结束的。

罗曼知道在国内剧组演戏是一件特别挑战体力的事,剧组永远是年轻人的天下。她看秦朗平时晚上不是拍戏就是参加剧本讨论、后期剪辑,每晚最多就睡五六个小时。但似乎他和大家一样都特别能熬夜,生龙活虎地通宵达旦,第二天照样精神抖擞着继续工作。

罗曼是多年作息规律的上班族,平常这个时间早就躲在被窝里做梦了。这会儿她还坐在这种又冷又湿又脏兮兮的地方受罪,只有她自己知道是为什么。

休假快结束、剧本快补完的日子近了,而她此刻却无可遏制地感觉到心里好像多了一个人,让她渐渐地、不由自主地跟上了这个人的节奏。

她发现自己很不争气地对秦朗有了依赖,特别是听到他的笑声和说话声时,总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加速跳动。每当秦朗出外景或者不在她身边时,她都会惦记着他什么时候赶回来……他的存在给了她无数灵感,甚至让她觉得这是自己认识很久、非常熟悉的一个人,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每一个表情都于她似曾相识。就连刚才做的梦里,那个北凉国青年军官宇文宸昊的影像不也正是秦朗的脸么?

想到这里,她打了个寒战,觉得一丝冷意从心底下串了上来。

“那我跟方芳他们先回去了……”她赶紧收拾起电脑包,虽然不想把秦朗一个人抛在这里熬夜拍戏,但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可大事不妙。

她果断利索地把热水袋从大衣里取出,还给秦朗,并跟在他身后朝灯火最通明的地方走去,边走边下了决心,明天开始坚决不再陪着他拍戏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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