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谜 局
留在剧组的罗曼，其实并没有罗兰想象得那么潇洒自在，恰恰相反，一开局，她就被一盆突如其来的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当她试着把罗敷亮相的几场戏安插进原先的某一集后，便把改好的这集稿本连夜发去了贺导和沙鸥的邮箱，并在邮件中特别说明，这是初稿，如果有任何意见，请他们尽管提出，她可以随时修改。
然而直到第二天早上，罗曼都没有收到任何回复。贺导忙着拍摄和后期粗剪，沙鸥也好像没有收到邮件似的，毫无表示一下的动静。
罗曼耐着性子等着，吃了早饭便回自己房里继续码起了接下来的戏。可是她毕竟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交出去的那个“开头”是不是合格，要不要按着这个风格写下去……她拨通了沙鸥的手机，想直接问一下她的意见。可是电话打过去，却发现对方处于关机状态。
罗曼想，或许沙鸥跟贺导去了片场。自己不如再等等，同时把还没看完的剧本读完。她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读了一上午剧本。临近午饭的时候，她想不如去片场跟大家一起吃饭，好找个机会当面问问贺导和沙鸥。
刚走出宾馆电梯，迎面撞见了沙鸥手下的两个编剧之一小葛。只见她提着三大袋子午餐，一见罗曼便说：“哎呀，正好，你把你这份午饭拿去吧！我就不用再跑你楼层送了。”
罗曼忙不迭地接过她递来的袋子，道了声谢，说她正要去片场找沙编剧一起吃饭。
小葛脸上的笑容与其说有些神秘，不如说是暧昧。她说沙老师还在宾馆休息呢，昨晚写了个通宵，凌晨才睡的。罗曼这才知道，原来沙鸥的作息跟自己是相反的。小葛一边走进电梯，一边说她这就给沙老师送饭去，估计她这会儿快要起床了。
罗曼拿着自己的午餐回房间，吃完了饭，便又拨了一通沙鸥的手机。
这回，电话那头传来沙鸥略带沙哑的声音，显然是醒后没多久，嗓子都还没开透。罗曼问她是不是收到昨晚发在她邮箱里的那一集稿本了。
“唔，我看了……”沙鸥一边吃着饭，一边接着电话，“我说你这里头的病句怎么那么多呀！”
罗曼吃了一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只听沙鸥继续带着埋怨的口吻说：“情绪是对的，你就这么写下去再看看吧！小葛还说发现你好几个错别字呢，我也没空再去看……真是的！”
挂上电话的罗曼愣了一会儿，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像沙鸥说的那样，写了那么多错字病句。她打开电脑，再次把昨晚的稿本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语法和字词错误。她有些犯晕，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常年跟技术数据打交道的她，早就养成了一丝不苟的职业习惯。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把稿本发出前，不但仔细检查过每一场新写的戏，连场号都核对过。
忽然，方才电梯里小葛脸上那一丝不可捉摸的笑容从她眼前再次掠过。罗曼心念一闪，心想别看这小编剧年轻，看来心眼还挺多。但她转念又想，没必要把人家想那么坏，人都需要生存空间，对突然横插进来威胁自己饭碗的对手有想法，也是人之常情。趁着老大吐槽时，在边上添油加醋、煽风点火的事情在职场上并不稀罕。
整个下午，罗曼越发谨慎地又写了好几场戏，继续像织补衣服一样，把新编的故事线不露痕迹地织进全剧脉络里。这一次，她写得尤其慢。一来自己还没完全入戏，创作状态仍需要时间一点点舒展开来；更重要的还是因为中午被沙鸥当头一棒，不得不特别小心，避免语法和用字的错误。
然而当她把新写的戏再发给沙鸥和贺导后没多久，沙鸥就来了电话。
“我正用手机读着呢！你是怎么回事呀？写的都什么呀……？”沙鸥的叹息从电话那头传来，时不时还有贺导正给谁下指令的背景声音，一听就知道他们都在片场拍摄中。
罗曼的头皮开始发麻了，不清楚自己新写的戏又出了什么问题。
只听沙鸥接着说：“你能不能别写得这么拧巴呀？都没法读了，全是病句！错字我倒还没发现……我说你这是怎么搞的呀？是不是在国外待久了，不会说中文了呀？怎么读怎么别扭！”跟中午的埋怨相比，沙鸥此时一连串批评不带喘息，用词更犀利，情绪更激烈，语速也更快，显然已经失了耐心。
罗曼不但莫名其妙，更无从辩驳，好不容易逮到一个空档，赶紧直接问道：“那你举个例子，哪一句是病句？”
沙鸥顺口就念了两句罗曼写的台词，说那就是病句。
这下，罗曼更匪夷所思了——她怎么听，都觉得这两句完全没语病啊！
但沙鸥丝毫不理会罗曼的“觉得”，她像旧时戏班子里的教戏师傅训斥徒弟一样，严厉地对罗曼说：“就你这些戏，要是给电影学院、戏剧学院出身的演员们拿去读，背后不定怎么骂你呢！这一行可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顶级艺术院校出来的都牛得很！一看你写的病句那么多，马上就会对你的印象不好！”沙鸥越说越激动，但终究还是强摁着情绪道，“行啦，我不跟你多说了，这儿正忙着呢！好好念一念你写的句子，改好了再发给我！”
罗曼长这么大，还从没遭受过这样的打击和训斥。如果有人质疑她的数字和理财能力，她无话可讲。但她从没遇到过这么批评她文字能力的人，这对于名牌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而言，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罗曼把沙鸥方才指出的那两个“病句”念了又念，始终不得其解。于是她把它们粘贴到手机微信上，发给了自己就读中文系时的老师和同学，请他们帮忙检查一下这些句子到底有什么语病。
然后，她仍按照沙鸥说的，把自己写的东西看了又看，并另外重写了一稿。可是，沙鸥那情绪激动的四个字“全是病句”总在她耳边挥之不去。结果，她越写，状态越不对劲。心理作怪之下，她竟然发现在重写的这一稿里，自己真的写出了病句！
她感觉自己的神经都快要撑不住了，原因不明，心神却已乱。“难不成沙鸥在故意为难我？”罗曼暗想着，却很快就推翻了这种设想。可为什么好好的语句到了沙鸥那里就成了病句？
这时，两条微信的回复先后到了——无论是中文系的老教授还是老同学都一致认为，罗曼的这两句话根本不是病句，还奇怪她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没自信了……
她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好久，心情越来越不能平静。本来她计划今天完成五千字的戏，但连着被沙鸥劈头盖脸地“病句、病句”，批得她方寸大乱，缩手缩脚地不敢再往下写了。可是，时间可不管这些呀！别说她只有两周时间，就是一天少则几十万、多则几百万开销的剧组也耗不起白等一天的。
窗外，天色已近黄昏。
罗曼茫然无绪地穿上外套，想想还是要去片场找沙鸥当面问个究竟，最好能请教一下贺导。
“艺术院校？了不起吗？井底之蛙！”电梯在下行，大小姐的傲气和怒气却在升腾。她想到自己在阅读《海上青花》剧本时，还发现不少错字病句呢！只不过她没作声罢了。现在反过来却被这群自以为艺术院校毕业就很了不起的家伙挑剔自己的文字，切！
她一路想着，越想越懊恼。别说她平时对自己的中文表达能力超自信，连她写的外文邮件，都极少找得出语病或单词错误。莫雷尔先生就曾经一再感叹过，读凯茜的邮件，听凯茜的法语，标准、地道得一点都不像一个外国人在写法文、讲法语。
而现在，被质疑的恰恰是罗曼最引以为豪的母语文字，这让她不但有一股被重锤击胸的窒息感，更有一腔颜面扫地的愤怒。如果不把这个问题解决，她估计自己无论写什么都是错的。
下楼到了宾馆大堂，罗曼远远望见一辆剧组车停在大门外的暮色里。她只顾想着心事，低头走出了宾馆大门，朝着大街走去。
“罗小姐——”
罗曼一愣，这像是秦朗的声音。她回头望去，果然见秦朗从车里下来，像是正要进宾馆的样子。
秦朗见罗曼站在冷风里发呆，脸色也不太好看，便索性转回来问道：“你要出去？”
“正想去片场找你们。你们都回来了？贺导和沙鸥呢？”
“他们还有一会儿，江云笙和方芳也都在那儿拍着！我是昨晚的大夜，连着今天又拍了一天，再不收工回来补觉，明天的重场戏就没好状态了。”
罗曼听着，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可是一听到他是回来补觉的，方才闪过的念想又被生生掐灭了。
秦朗见她脸上的神色忽而生动，忽而焦灼，分明是有心事。
“你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秦朗低声问。
他这一问倒好，一下就把罗曼压在心底的委屈全勾了出来。大小姐只觉得眼圈发热，赶紧假装环顾四周，躲开了秦朗关切的眼神，一边抿嘴控制住了情绪。
“哦，没……没什么……”她下意识地抬手捋了一下耳边的头发，像要掩饰什么似地说，“你赶紧上楼睡觉吧！休息好了，我回头再来找你。”
“我还等着他们开饭呢！怎么也要等吃了晚饭再睡。你到底又摊上什么麻烦了？”秦朗笑道，显然已经看到了罗曼那副怯生生的可怜相，因而故意暗示她，自己眼下正好有点时间可以留给她。
“那……你可不可以……”罗曼犹豫着，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但是眼前这个人，不就是沙鸥口中“戏剧学院出身的演员”嘛！她写的戏，最终不也是要他来演？她补写的剧本，也是要被他拿去读的呀！
“走吧，一起上楼！去你那儿还是去我那儿？”秦朗不等她开口，像哄小孩子似地示意罗曼跟着自己回宾馆，“别去片场了，他们也差不多要回来了。”
他的声音仿佛充满魔力，让罗曼身不由己地跟在了他的身后。说不清什么原因，自从来了这个剧组，秦朗是这个陌生圈子里唯一能让罗曼感觉安全又踏实的人。
“我是想，想让你帮我看看我写的那几场戏……”她像学生恳请导师看论文一样。
“哦？你已经写了不少吧？”他像粉丝期待女神的大作一样。
罗曼脸一红，道：“千万别期望太高，我只怕你看了会觉得受罪呢！”
罗曼的确又忐忑又抱愧。秦朗坐在她电脑前读剧本时的每一个表情和眼神都被她注意着。他只要皱一下眉，她的心就会掉线。他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她的神经便马上放松下来。但是看到秦朗陷入沉思的样子，她又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而担忧起来……
终于，他看完了她补好的稿本。
“是不是……很拧巴？”罗曼迫不及待地问。她给他看的是自己发给沙鸥的原稿，故意不提沙鸥所谓的“病句”一说。她想听听秦朗自己的观感。
“拧巴？”秦朗有些错愕，“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写的东西呢？”
罗曼也一愣，问：“你的意思是……还行？”
秦朗道：“无论是从逻辑上、情绪上看，你这几场戏，前后衔接得天衣无缝。而且人物亮相的桥段，戏很足。我只希望左卉能理解这些戏，并能诠释出编剧的匠心。”
“可是，”罗曼神色严肃地强调说，“难道你没发现病句？或许还有错别字……”
秦朗茫然地望着她的脸，又看了看电脑上的文本。
“错别字？没有啊……”他一边回答，一边又上下浏览了几页，“病句……我再看看……”
罗曼几乎是屏着呼吸等他检查完毕的。只见秦朗一脸真诚地把目光转向她问：“你说哪里有病句？我怎么没发现？”
罗曼大大松了口气，这才把白天发生的事都告诉了秦朗。
“恕我直言，你是不是怀疑沙鸥在故意刁难你？”秦朗若有所思地帮她找着一切可能的原因。
但见罗曼摇摇头说：“我怀疑过，可又觉得不可能。我把她前后两次电话里的话反复推敲过，虽说她语气非常强硬，也有些夸张，但我听得出她是诚恳的。”
秦朗一笑，道：“对，黑岩总跟我说，沙鸥这人就是脾气差，情绪容易失控，但其实挺单纯的。话又说回来，你的突然出现，换了任何人在她的位置上，都难免不甘心。所以即使她想为难你，也情有可原。可是退一万步说，就算要为难你，也不应该是现在啊！现在正是需要你的时候。”
“所以我才怀疑我自己是不是真的……”
“你也不用这么怀疑自己，别被她的情绪误导，影响了你的创作力。不过，我倒是想给你提个意见！你等等，让我再看一下……”
秦朗说着，又对着电脑翻页浏览了一遍，然后问：“我能在你的这稿上做一点记号吗？”
“求之不得！”罗曼一边回答，一边也凑近了电脑，只见秦朗用黄色色块给好几句台词做了标记。
“你看这几句话，你自己念出来，感觉一下！”秦朗说。
罗曼轻声地把自己写的那几句台词念了一遍，还是没什么感觉，却见秦朗的脸上浮起了笑意。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像解开奥数题一样，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同样这几句话，我给你念一念。你听着，再感觉一下！”
于是，秦朗化作剧中人，把这几句台词“演绎”了一遍。“演”的时候，他并没有完全照着原句读，而是把句中几个词汇的前后位置互换了一下，并在停顿、重音等细节上对语句做了些许“调整”。这下子，罗曼立时听出了不同！
“怎么样？”秦朗从角色里“钻”了出来，冲着罗曼笑道，“不是病句！你的语法根本没错，台词的内涵和情绪也很精彩。只是你造句有点书面化，这么文艺的句子在小说、散文里会很优美，但电视剧的台词需要尽量口语化、大众化。演员念出来的感觉，跟你在小说中呈现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我们表演时会考虑到台词的逻辑重音，说出来不能绕口。刚才看完剧本，我就想指出，结果被你的‘病句’一说给打了岔。”
谁说不是呢！罗曼如释重负，对秦朗已经不是感激涕零了，而是五体投地的崇拜。
“你是第一次写电视剧吧？”秦朗问道。
这的确是罗曼头一回尝试写电视剧剧本。她在法国学的是电影，写过电影和话剧剧本。这两种剧本的台词都跟电视剧台词不太一样，尤其电影是用镜头画面来表现人物和故事的，台词不能太多。所以她之前从没想过要转换一下造句习惯，以适应电视剧台词的风格。而沙鸥性子急，电话里又讲不清楚，直接把罗曼那些文绉绉的书面语句归类为“病句”。只怕连沙鸥自己也没想到，她这一急，让罗曼困扰得差点写不下去。
幸好这个谜局被表演经验丰富的秦朗破解了，也幸好罗曼聪明剔透，在秦朗不厌其烦的指点下，没多久就把原先的句子来了一番“重新组装”。当秦朗再一次念出她改写过的台词时，连罗曼都发现，自己写的每一句话在秦朗迷人的声线下竟显得如此生动流畅，情感饱满。
秦朗告辞回了自己房间，罗曼把“语句重组”后的稿本发给了沙鸥和贺导，然后拨通了贺导的手机，跟他说明前后两个版本的不同。贺建朝这时正在去剪辑组的路上，接到罗曼的电话很兴奋，说他已经读过罗曼最初发给他的稿本了，感觉不错。
“看得出你渐入佳境了，好好写吧！刚发给我的那一稿，我还来不及看，但相信你调整造句风格以后，会写得更好！”
罗曼正要提签约的事情，就听贺导在电话里说，明天会让人送一份比较详细的协议来。
“你看一下那份协议，如果没问题，就签约交给他们吧！”贺导豪爽之至地说着，又说自己到剪辑组了，以后再聊，便匆忙挂了电话。
一切搞定！
经过这一整天的折腾，罗曼也累了。舒舒服服地从淋浴房出来，发现刚刚错过了秦朗的一个来电。
罗曼赶紧拨通了对方手机：“你还没睡呢？”
“刚弄完明天的戏，正准备休息。”秦朗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想想还是给你打个电话，沙鸥那边有回复吗？”
罗曼把贺导的反馈跟秦朗说了，兴奋地说：“我请你吃饭吧！真应该好好感谢你的！”
她绝不是客气，而是真心拜服秦朗在“戏”上的才华和修养。她和他，一文一艺。“文艺”在外行人看来好像是一回事，其实却是“通而不同”的两个专业。
“好啊！不过我还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提……”秦朗忽然呵呵笑道。
“说吧！你提什么要求都可以！”罗曼也笑吟吟地回答。
“你要是写小说，一定会很好看。”他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电视剧可以让你名利双收，却没法发挥你更多的优势。”
罗曼有些触不及防，愣了一下，只听秦朗继续说道：“真的，你的文笔和情怀都很美，又特别会编故事。我期待有一天能拜读你的小说，那必定是真正全面展现你才华的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