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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不可思议的夜晚

作者:    更新时间:2019-08-29 22:19:11

14  不可思议的夜晚


罗曼回到自己房间去准备采访的提问纲要,心情无比轻松。虽然采访不得不被延期到了明天上午,但她毕竟成功地达到了目的,可以给杂志社交上一份漂亮的成绩单了。

她算着明天采访完就搭乘下午哪一班列车赶回上海。幸好她事先做了最坏的打算,在来横店前已经把飞巴黎的箱包都收拾好了,明天晚上回家后,不必再花时间去打包准备。

可是,想到明天上午采访完,自己就要离开剧组了,不知怎地忽然有了种莫名的怅惘。

她刚把写好的采访纲要发到沙鸥的邮箱,贺导就来了电话,让她按照他给的房间号去找他,马上。

罗曼一刻没耽搁地敲开了那间房,才发现原来贺导是在殷总的房间里。她一进门,贺导热情相迎,而殷总的目光终于正视到了罗曼身上。

对这位殷总,罗曼在心里“白”了他一眼,脸上却不亢不卑地冲他点了点头,不失礼貌地打了个无声的招呼。

坐定之后,贺导开门见山地请罗曼考虑——明天结束采访后,留在剧组,亲自将左卉的具体戏份写出来。

“贺导,”罗曼错愕了,“您现在已经知道我的真正工作了。我怎么可能留在这里跟组呢?”

贺导弹了弹手上的烟灰,笑着道:“为什么不能呢?当然我知道,你很敬业认真,即使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也会兢兢业业去做。但这次,能不能破例请个假,留下来帮我们写这个剧本?”

罗曼和盘托出,说自己已经订好了后天飞巴黎的机票去度假。所以本来就请了周五一天的假,利用出发前的周末完成这次采访。

“我去法国的箱子都收拾好了。明晚回家,后天一早拖着箱子就登机了。”

“你跟我说过,你热爱写作就像热爱生命一样。那么,一次休假又算得了什么呢?”贺导望着她的眼睛,以前辈的口吻道,“这可是一次实现自我的绝好机会。你去法国的机会很多,但是写一部戏的机会,错过了可就错过了。”

这话不能不说真的实实在在抓住了罗曼的心。但这个提议对她来说无论如何太过突然,一时让她拿不定主意。她沉吟道:“我得……想一想,这也太意外了,我没办法马上决定……而且……我随身只带了两天的衣物……”

刚说到这里,一直翘着腿坐在沙发上抽烟的殷总粗暴地打断了罗曼和贺导的对话,说他明天一早回上海后,马上让司机去罗曼家取她收拾好的箱子,然后跟着左卉的车一起送来剧组。原来左卉今天已经回上海去参加某品牌发布会了。

“你呢,这几天就在横店休假吧!我不会亏待你的。把巴黎机票退了!有损失的话,我补偿你。你在这里酒店的食宿我全包。你想吃啥,都记在我的账上。只要你能写出来!”

殷本超的架势让不吃这一套的罗曼非常反感。她故意流露出不快也不屑的神情,看都不看殷本超。

贺导似乎觉察出了罗曼皱着眉的清高呼之欲出,便马上笑道:“这样吧,今天你也累了,现在回房间好好休息,再考虑考虑我的提议。作为你的学长,我希望你会接受我的邀请,实现你的自我价值!”他在说到“学长”“我的邀请”和“自我价值”时,语气明显加重着。

从那间烟雾呛人的客房出来,罗曼回自己楼层的一路上都无法平复心里的起伏。

留下?有点像一场梦。她感觉自己这回“玩大了”。

但贺导那一句句说到她心里的话又再次回荡在耳边。如果拒绝这次机会,重新回到既定轨道上去,即使去了巴黎又能怎样?巴黎回来,她不还是原来那个凯茜吗?她会不会后悔?

“不就写几集电视剧嘛!”罗曼想着,“练练手又怎样呢!”

可是,她又马上踌躇,这次自己的休假算上周末,也不过才两周而已。而她连整个剧本都没通读过,这么点时间能及时完成吗?要知道结构上的修补改动,有时比重新写一出新戏还费事,就像裁缝都情愿重新做一件衣服,也好过让他们把原来的衣服拆开修改。

电梯到了她的楼层,她拐弯走向自己的客房,远远看到秦朗站在她门口,像是在等她。

这似乎是她意料外的,却又是意料中的……

而他却依旧燃起那清朗迷人的笑容说:“我来过几次你不在。因为你的策划,剧组重新做了统筹,我有些戏延后拍了。所以……我明天下午有点空,要不要我再当一回司机,送你去火车站?”

罗曼笑说不用,明天让黑岩决定好了。

“不过……谢谢你!”她是真心感激他这两天暗中的帮助。

两人忽然都一阵沉默,沉默得连他们自己都觉得尴尬起来。

终于,秦朗说:“那如果这样,明天一早我就去片场拍上午的戏了。估计我俩不一定再能见到,我来找你,也算就此告别吧……祝你明天采访顺利!”

罗曼真诚地点点头,说:“要没有你,我完不成这次任务的。”

秦朗笑了笑,道了声“晚安”,便转身离去了。

罗曼望着他的背影转过了拐角,蓦然地失落起来。那声“晚安”仿佛绕梁余音一般开始缠绕她,让她想到以后再也听不到这么动人心扉的朗朗之声了。

她打开了房门走进去,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有那么一瞬间,一种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下意识”让她又轻轻转开了房门。她悄悄探出半边身去,连自己都说不清怎么会忽然想——再看一眼那个拐角也好,那个已经消失了他背影的拐角。

可是当她探出身去的同时,她惊诧地发现,明明已经拐出了走道的秦朗,竟然倒退着身子走了回来,在走廊拐角处同样回望着她,还冲着她坏坏地笑着,好像猜到了罗曼会开门出来再次张望他似的。

罗曼一时又好笑又尴尬。

这样一来,两人之间的气氛反而变得活泼起来。秦朗索性笑着走回来,邀她一起去街上散步。罗曼也欣然答应,回房间拿了麂皮外套,便跟着秦朗下了楼。

两人来到呵气成霜的街头。到底还是正月里,大山包围中的横店,这个季节始终比南方其他地区寒冷。因为要找人物的感觉,秦朗在剧组白天黑夜地顶着剧中朱楚天的发型,穿着朱楚天的衣服。只是这一晚,他也像罗曼一样套了件羊皮短外套而已。但罗曼跟他走在一起,仍好像穿越回了民国,跟着一个七十多年前的影子走在如今的乡镇大街上。

“你的围巾真好看!”罗曼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忍不住夸了一句秦朗的羊毛格子围巾,“是你自己的,还是朱楚天的?”

说实话,罗曼已经分不大清楚,谁是秦朗,谁是朱楚天了。

“这条围巾是我为这个戏特意买的。”

原来秦朗在试镜时对服装师早先给自己预备的配饰不是很满意,就自己在进组前买了这条围巾一直戴着。在他看来,这些细节都是角色的潜台词,像表情一样填满了这个人物所有的间隙。

“他们还曾给我设计了一副眼镜,想以此突出朱楚天的书卷气。但我觉得,书卷气不一定要通过戴眼镜来表达,太落俗套了。”

罗曼完全同意他对人物的理解。她之前看到秦朗为朱楚天做的阅读分析笔记,也觉得要表现这个人物的铁血冷酷很容易,但同时又要演绎出他的儒雅风流就很难。所以才想到给朱楚天加一个旧日恋人的角色,以此拓展他的表现空间。

她忽然问秦朗:“你会弹钢琴么?”继而想到,即使他不会弹钢琴,找个“手替”也可以拍摄。她相信以秦朗的演技,不会辜负自己对朱楚天这个人物的用心良苦。

秦朗先是一怔,但好像马上明白了什么:“你是说……”

罗曼点头。很奇怪,两个人认识不过才30个小时,但彼此好像很容易明白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如果我是编剧,我会让朱楚天弹一手好琴,并将他的琴声一直贯穿到他悲剧性的结尾。”罗曼说着,眼前仿佛流动着剧中的画面。是的,她丝毫不怀疑,秦朗就是坐在钢琴边为爱人挥洒出温柔音韵的那位优雅公子,他也是雷霆万钧之间杀伐决断的乱世枭雄。

秦朗的嘴角噙着笑:“现在我能理解你那天说的话了,为什么会羡慕我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没想到,我接了个假记者。”

罗曼淡淡地笑答:“我也没想到,会遇上一个假司机。”

秦朗被她说得忍不住咧嘴笑起来,但忽然又不笑了。他转过脸来静静地看着她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是有才华的。”

横店的街头跟罗曼平时出差去过的二三线城市周边的郊县乡镇其实都差不多,繁荣富庶却总也摆脱不了城乡结合部的意味。

“我在想象你回上海后坐在写字楼里上班的样子,海归精英……太戏剧性了。”秦朗望着远处的灯光,“这里的一切跟你的职场比起来,是不是让你觉得人生如戏?”

罗曼没吱声,心事重重地低着头走在他身边。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告诉他,贺导希望她留下来充当一回改写剧本的临时编剧。

秦朗的眼里掠过一丝惊喜,但很快恢复了:“你想好了?”

罗曼仍不说话,只顾低头走路。

“不管你留下还是回上海,反正我有你手机号了,你会不会介意我……”秦朗小心翼翼地问她,“我可能打电话给你,交流一下这个角色在实际诠释中遇到的问题……我是说,或许会遇到……”

罗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秦朗见她不声响,也不好打断她的思绪。

过了会儿,罗曼终于开口了:“我已经订了后天飞法国的机票和酒店,原本申请了十天的休假,加上周末,想处理些法国那边的私事。”

她没留意到秦朗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只是说着自己已经去世的父母,以及他们生前和周围所有人对她的期许。

“我这次打算去我爸妈从前做过访问学者的几所大学,收集一下他们留下的资料,也算是对他们的纪念吧。高校和机构都联系好了。”

“你爸妈是研究什么专业的?戏剧还是音乐?”秦朗看着文艺气息浓厚的罗曼问道。

谁知罗曼摇了摇头笑了:“都不是。如果他们是搞文艺的,我早就顺理成章地进这个圈子了。我爸是法学教授,我妈妈是教法国文学的。”

“哦!那就难怪了……”秦朗笑了,说他的父母都是医生和医学教授,如果按常理、论资源的话,他大概也会顺理成章地进入医学界。

罗曼好奇又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好像很想听他的故事似的。

秦朗说他小时候家教严格,读书成绩一直很出色,是个循规蹈矩的听话孩子。直到他上了高中,忽然迷上了摇滚,进而对戏剧的痴迷又迅速淹没了一切,他发现自己找到了真正热爱的事情,于是所有的动力都爆发了出来。他一下子变得大胆,不羁的个性全被激发了,包括父母在内没人能拦阻他自己认定的选择。

“其实当时我的学习成绩完全可以考上医学院的。我父母在医学界的资源、家学,可以让我毕业后顺利进入北京的大医院。可在演艺圈,你知道没有背景人脉是很难的。”

“可是,你还是选择走这条难走的路。”罗曼几乎是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他。

“这可能就是男女不同吧,我比较胆大,那个年纪又野,像条三文鱼一样。”他看了看罗曼,问她知不知道三文鱼的繁殖生长过程。

罗曼摇了摇头。

秦朗告诉她,这本是一种出生于淡水小溪中的鱼类,孵化后就游到海中生活大约四年。接着它们会溯河而上,历经千难万险,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去完成繁衍使命。

“你知道要回归自己最初的原点,是一段多历险的旅程吗?海水之下,有鲨鱼侵袭的威胁;而淡水河口的地面上还有饥肠辘辘的棕熊随时等着它们。为了能活着到达目的地,三文鱼必须用自己强韧的尾部,在这些强大对手面前从容转弯,疾速游离。它们必须捍卫生命,必须在洄游中备尝艰辛,因而三文鱼在整个回归中就变得越来越聪明玲珑,比如它们会紧靠着河岸边的岩石游动,这样可以节省体力……”

罗曼睁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地跟着秦朗的思路,就像一条小鱼跟着水流一般。

“三文鱼的一生是一场没有妥协和放弃的马拉松,它们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回到他们最初的地方。即使筋疲力尽也不能放松,因为就算避开了鲨鱼和棕熊,天上还有白头海雕,分分秒秒会轻松地捕食它们。而等它们终于回到了出生的小溪中,它们就会变得通体发红,完全不同于其他的鱼类了。”

他看着她的眼神依旧清朗,让罗曼完全无法想象他曾经经历过什么。

“当初我没有照我父母的愿望上医学院,而是考了戏剧学院。这条路的确像我妈预警的那样,甚至更难走。但我既然选择了做一条三文鱼,即使冒险会让我损失很多东西,我也必须逆流而上。否则只怕一生过去了,我会后悔当初没有听从自己的心去努力一下,说不定就梦想成真了呢!”

罗曼在心里轻叹一声,深知自己和秦朗虽同样来自繁华的大都市和优越的高知家庭,但上海较北京而言,人们都普遍不爱冒险玩偏门。“跟你相比,我根本就是一条为了安稳和体面而随波逐流的鱼了,可却又偏偏不甘心。”说着,她自己都掩口而笑。

“那倒不能这么说,我还羡慕你呢!”

“羡慕我什么?”罗曼惊讶地问,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以让秦朗羡慕的。

“羡慕你在不同的环境经历过,你一定去过世界很多地方吧?看你的眼界和思维格局都跟一般人不同。其实女孩子需要一份安稳的生活和工作并没有什么不妥啊!”

罗曼却打断他说:“每天按时上下班,不是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就是在工厂或工地上对着机器。对别人可能没有不妥,但对我来说是学无所用,只是拿生命里的每一天去换取衣食住行、购物娱乐的钞票罢了……”

秦朗点头道:“这倒是的。我至少还知道自己的年华都用在了哪里。不过,其实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同样也要付出痛苦的代价。”

秦朗说,他曾经的理想也在大学毕业后变得同样遥远起来。

“我到现在都不能算事业顺畅。当然跟毕业后一直接不到戏而改行的同学比,我还是幸运的,即使没有圈中的资源背景,至少还能从小角色演起,慢慢演到配角,然后是反面角色的尝试。但这一行很残酷,不是努力就能遇上好剧本、好角色。一个演员最黄金的上升期都被经纪公司安排重复同样的类型角色,没有人物性格,没有戏剧冲突,没有血肉灵魂,只有冷酷和杀戮。钱是赚了不少,但只是一台粗糙的出镜机器而已。圈里常说,一个男演员到了28岁还出不来,就该洗洗睡了。你看我都洗洗睡了好些年了……”说着,他自嘲般地呵呵笑起来。

罗曼当然知道秦朗说得一点不夸张。一个演员外形再好,演技再棒,若没有挑战,艺术家就没有了尊严。即使有一部经典作品让观众记住,也是瞬间即逝的光环罢了。在眼下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里,演员一过30岁,眼看着就会被层出不穷的小花小鲜肉们新陈代谢掉。

她不敢问秦朗年龄,非但不礼貌,更怕人家反过来问她多大。她猜想秦朗大概35岁左右,虽说35岁对普通男人可能是黄金年龄的开始,但在目前的内地娱乐圈可不一定。那是一个每两三年就洗牌定格局的行业,35岁对这个圈子来说,颜值和体力的巅峰期都已经过去了。

虽然罗曼大不以这种年龄标准为然,但她也知道秦朗正面临一个男演员最尴尬的事业瓶颈,就是永远接着套路角色,充当拍戏的机器,正如她自己是赚钱的机器一样,每天用生命里固定的八小时甚至更多时间换钱用,看着自己的青春被碾压成粉。

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夜晚。原本生活在不同都市,工作于不同行业,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却在一个遥远的小乡镇上,述说着相似的梦想与困惑。秦朗选择了罗曼曾经没有勇气尝试的人生,而罗曼过着原本秦朗被父母期望的生活。这时的他俩,交换着“得到”与“错过”的感受,有些无奈,却又有趣而亲切。他们似乎同时感应到了彼此生命的映照,看到了自己在华年之中还没有达到的部分,因而有了各自的觉醒和共同的向往。

他俩走着走着,便不知不觉地逛到了街道尽头空旷处的一家的烧烤店。烤串的飘香大大地吸引了他们,让冬夜显得温暖起来。更让罗曼觉得有意思的是,从这家店二楼的大露台上,竟然可以眺望到远处影影绰绰的影视城。

她和秦朗站在露台上,望着夜色笼罩下的影视城。

尽管在黑夜的烟雾缭绕中,那隐身在远景里的影视城依旧是无数人尚未失守的梦乡。青春岁月里所有的一切——一往无前的勇气,曾经决心攻克或坚守的堡垒,何去何从的迷茫,游走在无奈与现实之间的人性选择……只要疲惫生活里的英雄梦想犹在,那不死的青春欲望就会一直生生不息地绵延下去,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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