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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在心中永恒流动

作者:白舒荣  发布于:2019-6-17  点击:1883


每看到潘耀明先生写《给女儿第一封长信》,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当年他到美国爱荷华参加国际写作计划,第一次万里迢迢离开家乡离开亲人,首站落脚洛杉矶朋友家,躺在异国异乡的床上,整晚辗转难眠,忐忑的心,装满同妻子和女儿机场告别的情景,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了”。住进爱荷华五月花公寓后,每天急切切盼家书。密码锁的信箱,心越急,越会拧错方向,弄得满头大汗,几经周折打开后,见有香港来的信,“颇有苦尽甘来的感觉”。

女儿十八岁时,曾问父亲,成年人与少年人有什么不同?他说:“成年不光是生理的成熟,也是心理的成熟,换句话说,你不光可以独立行动,同样的,你也要对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任;你不仅需要独立思考,而且要具有独立的判断能力。”

女儿又问,“人生什么最可贵?”

“亲情和友情。” 父亲的回答。

柏杨和曼德拉与他们女儿父女情深,蓝伯重然诺,新加坡盲人刻版画家庄淑昭勇敢坚强,他为女儿们指出了学习的榜样,引导她们重情义、守诚信,为理想自强不息艰苦奋斗。鼓励女儿“对于自己的目标或主张,要持之以恒,锲而不舍,除非事实证明自己是错的,否则不要轻易放弃和更改。”

当年,女儿在美国求学,冬季没盼到雪花飞舞。父亲理解南国女儿对雪的渴望,爱女心切,无力人工催雪,他给女儿“寄去纳兰性德的《塞上雪花》”希望女儿 “望梅止渴”。他更推荐聂华苓的的一篇散文《国‘格’与‘人’格——答青年朋友们》,谆谆教导女儿在海外要注意葆有“国格”和“人格”的尊严。

我从潘耀明先生给女儿的这封信里,看到的不仅是她对女儿如何正确树立人生观的指导,更看到潘先生自己做人处世的原则和遵循。

2017年秋季号和2018年冬季号的《文综》,我先后编发了潘先生《写给天堂的母亲》和《我的养父》两篇悼亲长文,每读一次,都不免心酸。

在世界华文文坛声名赫赫,温文儒雅文质彬彬的潘耀明,不会有人想到,如斯之人,身世伶仃。

生父在他出生前去世,被认不祥,卖给潘姓菲律宾侨属当养子。母子辗转香港定居,养父在菲律宾迫于无奈另组家庭,有了自己的亲生子,很少去香港探望,生活费的供给也不足母子家用。

改变命运,唯有刻苦努力,人生掌握在自己手里。当他有经济能力后,找到生母供养,更对养母长情侍奉,遂养母心愿,在泉州为她买商品房养老。不幸九十岁身体尚健的养母,在一桩车祸中骤然离世。当时他正在上海出差,闻噩耗星夜赶回泉州,看到母亲重创后面目全非,他“肝肠寸断”“差点晕死过去”多年后犹“心頭凝結成千年冰川,難以化解。”

对较少谋面的养父,他曾多次陪母亲,或独自去,甚至养父去世多年后,他犹飞机、轮船,长途跋涉,去探望祭拜孝敬,对菲律宾的异族弟弟也关爱有加。

孝顺父母,关爱子女,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身世伶仃的潘耀明,对难得的亲情倍感珍惜。

古罗马著名学者、文学家西塞罗曾说:“世界上没有比友谊更美好,更令人愉快的东西了;没有友谊,世界仿佛失去了太阳。”

友情,是潘耀明感情世界里的另一份珍藏。

结交遍天下,往来有鸿儒,谈笑少白丁。

他因采访撰写《当代中国作家风貌》,也因工作等等缘由,同许多

世界华文文学著名作家建立了深厚友谊。如巴金、沈从文、俞平伯、萧乾、端木蕻良,吴祖光、陈映真、柯灵、萧乾、金庸、保罗 安格尔和聂华苓夫妻,柏杨夫妻,茹志鹃、冯骥才、刘再复、余秋雨、黄春明等等,他在这些名宿心中有沉甸甸的份量。

他的《永恒流动的情感》一书出版时,1999年8月1日金庸亲笔“为耀明兄”题辞称:“许多天,许多年之前,情感曾在你心中流过,今天、明天、明年、后年,这情感仍会在你心中流动。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却永远流不尽,因为有些情感——是永恒的,那是深情。”

早年著名作家冯骥才为他题辞说:“我发现你是为思想活着的人。因此我们是朋友”。

潘耀明爱朋友,重视朋友,关心朋友。

俞平伯先生的外孙韦奈是潘先生好友,潘曾为其所著《晚年的俞平伯》撰写序文。这篇序文传达出不少信息:无论他在香港,还是正在国外出差,常接到韦奈相告关于俞平伯健康状况的电话。对一个不是十分关心老人家的人,韦奈不会如此,也不值得他如此。

序文里有这么一段:

九O年一月四日是俞平伯九十大寿,我曾在香港《明报》专栏写过一篇祝贺文章。

当时俞平伯身体已经很孱弱了,韦奈每次来信提及俞平老的健康,一次比一次担忧,我是一直捏着一把汗的。

以后几个月,我所能做到的事,是设法给他捎去一点野生花旗参。

八九年五月下杪赴京公干,特地跑去看望他,当时他已病卧床榻,举箸不灵。我怀着郁郁心情走出南沙沟余寓。

过去每次探俞平老,他都很开心。

快近九十岁的老人家,每次听见我来,便颤巍巍地从房间走到客厅。他执拗不让家人去扶持。在他纷踏的步履中,我感到那一份执着,从有点佝偻矮小的躯体散发出来。

他喜欢抽烟,一支又一支地抽,每次我探访都给他带上一条香烟。

五年前一次会面,他见到我时显得特别高兴。他告诉我,前几天刚参加过清华大学校庆,并在他的好友朱自清碑前拍了照片。说着把唯一的照片和嘉宾襟条送给我,我把它别在衣襟上。

他天真地笑了。

潘先生同俞平伯一老一少的情感互动,令人感佩。

对一位无权无势的文坛老人,如此精心持续关爱,对潘先生来说这类真实的故事很多。他更把这种关爱,推而广之,多年坚持每月出资720港币资助贫困儿童。

美国十九世纪著名作家爱默生有过这么一段话:找到朋友的唯一办法是自己成为别人的朋友。我理解,其大意是说,自己朋友般的对待别人,别人才能把你当成朋友。

正因他珍惜视朋友,所以收获了不少真挚的友谊。不管对方是世界文坛名宿,还是一般文化人,凡他视为朋友的,他都会付出真心和真诚。

我结识潘先生三十多年,远远近近,没断过交往。多次参加他在香港主办的文学活动,他到北京公干,也常邀约我和北京一些朋友相聚。他出版的书,经常想到送我,他主持编撰的大套文丛,有两套如今仍凛凛然屹立在我书柜里。

一套是他策划,香港三联书店1989年5月出版的《海外文丛》。这套丛书有四十几本,含《海外华人作家散文选》《海外华人作家小说选》《海外华人作家诗选》,以及聂华苓散文集《黑色 黑色 最美丽的颜色》和长篇《千山外,水长流》,陈若曦长篇《突围》、蓝菱散文集《野餐地上》,非马《非马集》,以及施叔青、张错、郑愁予、於梨华、赵淑侠、李欧梵、刘绍明、叶维廉、钱歌川、绿骑士、许达然、曹又房等等,在世界华文文坛有影响的著名作家们,以新作品为主的著作。每本均附有较丰富的照片,手迹和小传资料;封底都有该书的内容比较详细的介绍。

这几十本排版精美的丛书,在当时资讯尚少、同海外作家联系困难的八九十年代,对我的工作,该是多么大的帮助!

至今,每在书柜前,隔着玻璃看到这一系列珍贵的著述,心中总会涌动起一股温暖和由衷感激。

另一大套书是由明报月刊出版社和新加坡青年书局联合出版,主要由潘先生策划主编的《世界华文文学精读文库》。这套文库,邀约了王德威、王蒙、李欧梵、李瑞腾、马悦然、陈思和、陈平原、陈荣照、刘再复、严家炎等二十多位世界华文文学界知名学者和专家组成编委会,由编委会推荐五十位当代作家,以总票数多少为准则,力求选入当下各地较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

这是套工程化的文学建构,收入了高行健《论创作》,韩少功《归去来》,李锐《行走的群山》,王蒙《夏天的肖像》,白先勇《思旧赋》,刘再复《漂泊传》,莫言《司令的女人》等等。五十位作家,五十本厚厚的书,几乎囊括了世界华文文学界相对最有影响的一些作家的重要作品。

这套丛书,好大一箱,邮递员亲自扛到我家。我打开一本本过目,感觉自己收到一笔好大的财富!

提到这套书,我不由想起围绕它的一件往事。说大也不大,说小,也曾一度缠绕潘先生。新加坡华文文坛的一位前辈作家,一个华文组织的资深领导人,是潘先生会议的座上客,也是老友。他觉得五十本中,居然没有一位新加坡作家,而且联合出版者青年书局就是新加坡的。认为这是对新加坡华文作家的漠视,很不公平,便在一些场合公开表示不满,并在他主持的协会报上发文,进行比较尖锐的批评。潘先生知道后,立刻写信向他说明原委。这位前辈把潘先生的全信公开发表,并加以比较尖锐的评说。

他当然不是为了自己,但名单是二十多位学者专家推荐,潘先生也必须尊重编委会意见,不能自行扭转乾坤。

我为此,曾和这位前辈老友联系,温和地提醒,潘先生有自己的不得已,对一向尊重他的老朋友,不该如此不留情面,伤了友谊,很可惜。

一时之间,这位前辈护犊心切,顾不了许多,对潘先生有点不依不饶。让我这个局外人,看着心里有点难过。

船过水无痕。至今每有适合的重要会议,潘先生依然邀约这位前辈参加,依然待若上宾。

走笔至此,不由再次想到金庸先生“为彦火兄”的题辞:“许多天,许多年之前,情感曾在你心中流过,今天、明天、明年、后年,这情感仍会在你心中流动。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却永远流不尽,因为有些情感——是永恒的,那是深情。”

2019年3月9日于蓝旗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