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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帆    更新时间:2017-05-19 10:57:03

鲁迅弃医为文的典故曾经赢得了许多讨论,教授们称之为“幻灯片事件”。教授们拒绝将这个典故视为一则寓言。斤斤计较的考据癖认定,这是一个曾经发生的历史事件。因此,诸如此类的细节必须逐一考订:幻灯片还是相片?实物保存在哪里?什么时间看到的?《呐喊》自序与《藤野先生》的叙述存在多大的出入?线索分歧的讨论之中,一个有趣的问题逐渐显现:看与被看。囚犯,“看客”,观看囚犯与“看客”的鲁迅,与鲁迅共同观看的异国学生——这些人同时还在窥视鲁迅的神态,西方视野之中“被看”的东方——这已经是萨义德的“东方学”与后殖民理论的议题了。不少人倾向于认为,看意味的是主动,权力,制高点,“刀锋一般的眼神”表明了视线令人恐惧的威胁。被看意味的是被动,接受,他人视野之中的客体,动物园笼子里的老虎只能沦为游客眼睛的玩具。

然而,日常生活的看与被看几乎不存在固定的语义。的确,古代的演员因为“被看”而身份低下,“戏子”之称隐含了不言而喻的鄙视。女权主义者认为,广告之中的女性形象时常制作为“被看”的物体,电影的性感镜头投合的是男性意识的视觉欲望。那些民风彪悍的城市,看与被看时常会铿锵地撞出意外的火花——驾车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往相邻汽车的驾驶室里多看一眼就可能引发一场剧烈的斗殴。“你看我干嘛?”拒绝“被看”的保卫战就是从这么简单的一句开始。当然,还有至高无上的神。所谓人在做,天在看,神没有必要亲临现场,但是,神会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必要的时候,神会摇身一变,转换为俗世的行政权力。高速公路的入口,银行的柜台背后,火车站的候车大厅,住宅社区的楼道,不同等级的权力部门是众多监控摄像头的强大后盾。根据福柯的描述,边沁设计的全景敞视监狱是行使眼睛霸权的哲学模型,一个硕大的眼球高高在上地凝视监狱每一个角落,所有的囚犯都无处藏身。然而,看与被看同时存在另一套颠倒的评价语汇:鲁迅曾经发狠地说,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连眼珠也不肯转过去——换而言之,看同时意味了必要的尊重。“重视”一词不是褒义吗?凝聚公众目光的只能是领袖或者名流,普通人多半无法在电视屏幕里找到自己的席位。

也许,古板地设定看与被看的等级犹如刻舟求剑。每一个现场的主题、空间装置以及特殊设计决定看与被看的相互博弈。街头的杂耍艺人或者寻衅滋事的醉汉只能收获鄙视,大剧院聚光灯核心的领衔主演享有特殊的尊荣。后者的威望借助了舞台垫出来的人生高度。许多人都秘密地藏有一个舞台梦。无法征服金碧辉煌的大剧院,那么,自拍神器至少提供了一个镜头之中的舞台。意外的是,传统性格的敦厚、内敛、含蓄与羞涩荡然无存,那么多人抢着把脸伸到镜头面前。这时,自拍神器正在表达一个强大的欲望:“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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