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湖饭店

作者:夏烁    更新时间:2017-04-21 16:09:08

斋月第二十七天的晚上,一场大雨降下,夜色加重了。马宜怡跪在大殿一侧,闻到尘土泛起的味道。想像着郊外的田野上,硕大的雨滴被干渴的大地迅速吸收,她的心也润泽起来。礼拜后,她跟在母亲身后走出大殿,在连廊上等待父亲。

母亲一边避让着人群,一边看向大殿中央:“和你爸爸站在一起的那个人,是他叫我们来吃开斋饭的。”

站在父亲身边的男人,穿着一身洁净的白色衣裤,是殿内所有人中个子最高的。马宜怡看不清他的长相,但觉得他与堂皇庄严的大殿很相称。等到他们一起走过来时,她看出这个人和父亲年纪相仿,瘦削精干,低头谈笑间显出不一般的神气,连和他说着话的父亲,仿佛也神采奕奕起来。

“他和我们是老乡,他们家在教门方面是大家的榜样啊。”母亲低声对她说道。

她点点头,没有回应母亲,在“教门好”的同胞面前,她总会感觉到压力。母亲怎么想,她不知道,也从来没有问过,但等到这位张伯伯在连廊上侃侃而谈,父母却显得唯唯诺诺时,她仿佛听出了这种压力。

终于,在意料之中的,他们谈到了她的事。

“对象找了吗?”

“还没呢!”父亲抢着回答。

“那要抓紧了啊。”张伯伯嘱咐般地对父亲说道。

父亲连连点头,像是听了什么金玉良言。对于这个话题,父亲今天的热心很是难得。

“你家儿子也二十九了吧?我记得是比马宜怡大两岁。”

“是啊。”

“抱孙子了?”

“没有。”

张伯伯回答得很干脆,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父亲却来了兴致,又追问着:

“结婚了?”

马宜怡脸上一热。

“没有呢。”张伯伯苦笑道。

父亲也附和地笑了,看着对方,等待他再说些什么。但张伯伯只是笑,末了,很为难似的说了一句:“孩子的事情,现在我们大人也不太好插手啊。”

虽然并不是自己找来的没趣,马宜怡却羞愧得抬不起头来,礼拜时心中聚集起来的安宁荡然无存了。但父亲毫不会意,又叹了口气,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们很早就跟着爸妈到城里来,那么早离开老家,教门方面,做得和你差远了。以后应该多到寺里来……”他停顿了一会儿,像是真心在忏悔,又清清嗓子说:“不过,最基本的东西,我们一直在做,我们马宜怡也一样,这孩子,还是很听话的……”

马宜怡背过了身去。

“雨停了,再不走,就赶不上回去的公交车了。”

母亲说话了。

一走出清真寺的大门,马宜怡就把盖头扯了下来,动作太大,连带着扯下了几根头发。她皱起眉头,忍住没叫疼。

“这么急干什么!”父亲走到她身边轻声训斥道。

马宜怡不说话,只是低头快步朝前走,一边走一边仔细地把头巾叠起来放进包里,仿佛是希望它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对它表示不满。

“确实有些过分了。”

她听见身后的母亲埋怨了父亲。

“过分?”

“怎么不是?那么殷勤,孩子一定觉得没面子,我都觉得不好意思……”

“别说了妈!”马宜怡转过头去冲母亲喊道。

母亲立刻不作声了。马宜怡意识到自己没忍住脾气,其实她很感激母亲今晚为她说的话。她退回到母亲身边,两人都沉默了。

父亲却无法体会到女人的自尊和互相理解,又絮絮地说道:“圈子太小,能找的人太少。他家张悦州难得还没结婚,他们是家好人家,孩子也是好孩子……”

夜风微凉,路灯下,马宜怡看见母亲一脸悲戚地摇了摇头。一瞬间,她又觉得对不起母亲。

只有这种愧疚感会让她想到“要抓紧了”,但她知道只是那么一小会儿而已。

她有一个发现。她很想把它告诉母亲,作为补偿,但还是忍住了。

蓼湖中各色肥壮鲤鱼游作一群接受喂食,和岸上一样热闹。马宜怡挤在人群中,趴在围栏上看着它们。她平时不爱凑这种热闹,也觉得这些鲤鱼过于壮硕,显得笨重,实在不美。但她不希望张悦州过来的时候看见她在那里无所事事地等待。

这是他们两个第一次见面。早晨,他打电话来约她的。

她本以为前天会遇见他。

前天是开斋节。

这些天,她和父亲之间很冷淡,但她还是跟着父母又去了市中心那家清真寺。大学毕业回到家之后,她心里慢慢清楚,既然不可能全然背叛,那她必然是会做回一个穆斯林的。虽然,飘荡在周围的油香的气味和赞词的声音,都让她感到陌生而紧张。

她希望能在那里碰到张悦州。那天,她意外地从父亲口中听到他的名字时就开始这样期待了。

他们已经认识半年了,一开始是在网上,后来是短信、电话。

她猜,真要见了面的话,自己一定手足无措,又觉得怀着这样的期待到寺里来太不庄重了……但是如果能碰巧在这里遇到的话,就轻松多了。可是他并没有出现。

清晨,他打来电话的时候她还没有起床。接电话之前,她清了好久嗓子。但还是被他听出来了吧。

她猜他是早起做晨礼,和她父母一样。之前的一个月,她也每天早起,但开斋节一过,她就没有每天礼拜的打算了。今年她和朋友们说好一起封斋,但她只是把它看作一种尝试,而不是功修。

早起和忍耐,她并不认为有多难。她觉得自己喜欢忍耐。也许坚忍是天生的呢。

这样想,算是自大吧?

身边的小孩子尖叫着将鱼食撒向湖面。马宜怡怔怔地想,如果把这些告诉张悦州的话,他会说什么呢?

他们谈到过信仰。她感觉到他在这方面博学并且虔敬。但让她不至于有压力的是,张悦州身上颇有点“独善其身”的味道,和那些热心教门的人不一样,她会跟那些人保持距离。她觉得或许有一天她也会开始每天做五次礼拜,但并不是因为任何人的劝导或者压力,而是因为她感受到了什么,或者悟到了什么。总之,是为了信仰本身。

每次这么对自己说的时候,马宜怡又会接着想到——这样算是自大吧,这样自大的借口。

也许,他会像平常那样,说:托靠安拉。

可是,连开斋节,他都没有出现在清真寺……

张悦州到的时候,马宜怡已经目光游离,对着一池的湖水想了很久的心事,突然看到他,有些发窘,只怕心事都写在脸上。

“你好,”张悦州说,“我来晚了。”

他眼里都没有一丝探询,好像确信眼前的就是自己约的人。

马宜怡也觉得,此刻站在面前的这个人,和自己想像中并没有什么两样。虽然在这之前,她仅仅是凭借网上的一张照片才对他的面貌有了模糊的构想。

“早上把你吵醒了吧?”他看着她,问道。

他的眉目算是周正却很收敛,和电话里一样,不会让人觉得不自在。

“是我睡得晚……你起来做礼拜吗?”

“嗯,这几天早起习惯了。”

“平时呢?”

马宜怡很惊讶自己会主动问起这些事。

“这两年都尽量早起呢,不过也会有几天懒惰的。”

他淡淡地答道,没有回问她。

张悦州提议去植物园,马宜怡喜欢这个提议。她喜欢他对她说——那里的一株华盖木开花了。所有他说过的话,都让她心存希望,尽管她也知道,这种心存希望的感觉是多么不可靠。

“本来就应该我主动一些的,这么久才约你,你别介意。”

路过废弃的蓼湖饭店时,张悦州突然对马宜怡说。

马宜怡正仰头看着被拆剩下的主体墙,它耸在那里,残壳上支棱出扭曲的钢筋。她从报纸上读到后天它将被拉倒,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张悦州先打破了沉默。

之前,她确实因为关系止步不前而忍不住感到焦虑,现在这种焦虑被人点破,她有些慌张。

她本可以说“怎么会啊,我可没有急着见面”,但她发现,在羞赧之外,她心里更多的是喜欢他这样的坦率。

于是,她什么也没说,微笑着朝他摇了摇头。

“斋月里,我还是想静下心来……”他像是在对自己说。

马宜怡想起了那些疑问。

“我这个星期去了两次清真寺,都遇到了你父亲。”

“诶?”

“我父母和他是老乡,提到你了。”

说完这句,她的脸红了。

“噢……”

“你怎么没去呢?”马宜怡问道。

“我去纺街清真寺,离你去的府城清真寺有些远,我都在那里做礼拜。纺街清真寺你知道的吧?”

“不知道呢,”她觉得应该对他诚实一些,“其实,我对这些并不是很了解……”

“你想了解的话,可以问我。”张悦州对她说,仍是淡淡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自己做的也不够……”

“嗯。”马宜怡心里略微有点沉重。

“那座蓼湖饭店,”她朝刚才来的地方指去,“后天,就要完全被拆除了。”

张悦州也停下脚步来看马宜怡所指的方向,他觉得这个走路走了一半会突然转身的女孩很可爱。

“报纸上说,这座饭店的设计者拒绝来到拆迁现场。因为当时他是按照使用期限一百年来设计的,可它只用了三十年。”马宜怡仰望着蓼湖饭店说道,表情十分认真,报道中的这个细节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小时候跟着爸爸在那里吃过几次饭呢……”

她又感慨道。

这片废墟被施工队用蓝色的隔离带和周围新生的一切隔绝开,成了一座孤岛。周围还有其他停下脚步的路人,一个穿着白色套裙的戴眼镜的女人正拿着手机给它拍照。马宜怡站在那里,和驻足的人们之间那种共同的情谊使她觉得既感伤又安宁。然后,突然地,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也许是为了表示信任,她跟他提到了父亲,也许是虚荣心作祟,她提到小时候就在这里吃过饭。但总之,她说错话了。

“爸爸有时候会有外地的朋友过来,要找个像样的地方请他们吃饭……”

马宜怡感觉到自己那点虚荣心暴露无遗了。

“但从来不会吃不该吃的东西,客人也都跟我们一样……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现在我们都不会再去那些地方吃饭了……”

这样无谓的狡辩,她懊悔不已,没有去看张悦州的反应,索性抱起胳膊,不出声了。

“报纸上说什么时候拆除了吗?”

“早上六点。”

“你想看看吗?”

在报纸上读到那条新闻的时候,马宜怡就希望能来看一看。这座曾经在自己眼中高大气派的建筑,将要彻底地消失了。在她的想像中,清冷的空气,骇人的巨响,刺鼻的烟尘,这些总能带给自己一些刺激。有时候,她觉得身上这种麻木的感觉已经停留得太久了。

但她知道她不会去看,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懒惰了。张悦州的提议让她有些兴奋,却让这件事变得复杂了。

“起不来吗?”张悦州看出马宜怡正在犹豫。

“没有,我也想来看看呢。”

“那后天早晨五点半在这里见面吧?”

“好。”

马宜怡点头答应了,她不想给他留下吞吞吐吐的印象。

放下电话,马宜怡就后悔了。

随时可能会结束的事情,不说出来的话,还可以当作完全没有发生过……

还把张悦州的名字告诉了朋友……回到家后,她坐立不安,白昼好像太长,她又无所事事……她很失望自己没有想像中那样的沉稳克制。这个城市虽然不小,圈子却不大,兜来转去都是认识的……

可这样做,就是希望能从别人那里听说一点他的事情吧。毕竟,到现在为止,她只从他本人那里了解到他。

有这样的担心的话,干嘛不去相亲呢?她默默自嘲道。

幸好告诉的是最好的朋友,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况且,不管是什么事情,她都不会泼冷水的。

她原本相信自己对这个人已经很了解了。这个人本身,还不够吗?难得有这样的一个人……

还是不够坚定啊。马宜怡轻叹了口气。

傍晚的时候,朋友打电话来,她说,她那刚出生的孩子换上了马宜怡送的衣服,很合适。

“那就好。”

马宜怡忐忑起来,电话那头是暂时的沉默。朋友是直率的人,只是,也是最不愿意伤害别人的人。

想到这个,她抿着嘴无声地笑了。真是不该说出来,她对自己说道,有些事情,不知道也好啊。

“马宜怡,我老公认识你说的那个人。”

“嗯……”

“嗯……只要我知道的就告诉你。”

“你说咯。”

“我老公的朋友跟他是高中同学,好像是挺上进,挺能干一个人!”

她好像知道了朋友要说的是什么样的事情,心渐渐沉了下来。

“有件事,怎么说呢,既然我知道了,就告诉你。”

他大概,是有过什么无法磨灭的过去吧。

“他有过一个汉族女朋友,好了很长一段时间吧,家里不同意。他们分开了有两年了。好多人都知道这事。”

朋友停了一会儿,马宜怡没有出声,静静地等待着。

“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他们搬到一起住了。”

朋友压低了声音。

“因为这样,他和他父亲像是彻底闹翻了,和回族的朋友也都疏远了……虽然他常去清真寺做礼拜,教门上的事情,也懂得多……不过,那样的事,你也知道的,名声不好。”

马宜怡很想告诉她——对于我来说,这不是名声的事。但她感到无力开口。

她意识到朋友并没有给出什么意见,心里很感激。

那个女孩,是无法磨灭的过去吧。

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偶尔有出租车飞驰而过,马宜怡独自走在清洁的街道上,眼前的这座城市跟白日里相比宽阔了许多。

他没有再跟她确认见面的时间,她也没有。她决定要去,不管怎样。她相信所有事情都会出现突然的变化,由于各种原因,也可能仅仅由于“世事无常”这个原因。

尤其是这样的事,马宜怡对自己说。然后,她觉得,不管是什么样的状况,她都已经准备好了。

见面那天晚上,临睡之前,她收到他发来的短信。

马宜怡,见到你很高兴。

见到你很高兴,她默默重复着。

也许,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一切都会过去的。马宜怡对这一点深信不疑。这句话总在她有所遭遇时给她带来及时的安慰,但随着每次痛苦悲伤的不了了之,她渐渐变得麻木了。

她知道自己可以乐观地把这种麻木称为理智,在张悦州的身上,她也感受到了这种理智。

但是出生在他那样的家庭,却做了如此决绝的事情,马宜怡想像,换作自己,是绝没有那样的勇气的。

也许,不是勇气,而是决心,或者,仅仅是一个办法,为预想中的未来破釜沉舟……

即使是这样,一切也都过去了。

绕出大片灰色的居民区,她来到大马路上,走进一阵扑面而来的晨风,清早的寒气渗进了她的心里。他是否站在她将要前去的那片废墟下,她一点也猜不到,也并不觉得重要了。

当意识到心中的凉意并不是出于和自己有关的原因时,她顿时觉得轻松了。尽管,她又转念想到,如果再交往下去,恐怕就没有这样的心境了。

为了不让这份悲观破坏现在的轻松,马宜怡想起了前定,她想,还好这些事情都不会按照我的意愿开始或者结束。

“如果真主意欲的话。”默念完这句之后,马宜怡转过一个街角,那座孤独而固执的高墙出现在了不远处。天空微微发亮,晨光将会出现在它完结的时刻。

蓼湖饭店对面,地铁施工地的围栏下,站着张悦州和一个陌生人。大概是他的朋友。他们两个都高而瘦,穿着深色的上衣和牛仔裤,面朝着那座突兀的主体墙。陌生人摆弄着手上的相机,张悦州什么都没干,只是微驼着背站在那里,注视着前方。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马宜怡就觉得张悦州和他父亲长得很像,却很不一样,但她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现在,望着那个冷冷的人影,她终于清楚地感受到,他没有他父亲身上的那种神气,确切地说,他显得有些漠然。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朝他们走过去。陌生人先看见了她,他推了推张悦州,朝马宜怡走来的方向指了指。

张悦州站着没动,只是转过头来张望着。他似乎有些近视,眯起了眼。等到马宜怡再走近些,他才微笑着朝她打了个招呼。

陌生人拿着相机穿过马路。

三根紧绷的钢绳连接着主体墙和两架挖掘机。马宜怡不懂摄影,但也觉得这画面又冷又硬,颜色和线条都素净好看。

“我还以为你起不来。”

“不会。”

她是礼了晨礼再出来的,但她不想告诉他,她喜欢把它完全当作一件私事。

晨曦从远处密集高大的建筑间穿射过来,她觉得身上没那么冷了。

“我朋友也才过来,他喜欢拍照。”

“哦,是吗。”马宜怡和他并排站着,轻快地回应道。

她像是突然口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站到张悦州身边之后,她想起了他和那个女孩的事。她很想摆脱这个念头,但无能为力。这件事仿佛挡在了喉咙口,让她不知道该怎么绕过它说点别的。她希望张悦州能知道她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否则,她总觉得接下去的交流都是不平等的。

她担心自己显得很无趣,却也只能微笑着。

突然,对面的人回过身来,朝着他们按下了快门,然后,若无其事地摆弄起相机,像是查看了刚才拍的照片,又抬头寻找新的画面了。

马宜怡不知道他拍下的是不是自己惊慌的脸。她尴尬地转过头,却看见张悦州一脸无所谓的笑容。

“你要不要站前面去让他给你拍张照留作纪念?”

“哦……不用了,那种画面,太伤感啦。”马宜怡确实这么觉得,况且,她也不知道应该在镜头前摆出什么样的姿势。

“也是啊……”

“你来了很久吗?”马宜怡问道。

“没多久,我礼了晨礼之后出来的。”

“听说你在教门上做得很好呢。”

“没有,”张悦州迟疑了一会,“我还有很多做得不好的地方。”

她故意用了“听说”这个可疑的词,她还打算着和他谈一谈他的父亲。但他好像并没有在意她善意的提醒,如果再说下去,自己倒真像是在试探什么了。

他的话是在指那件事吗?当这个猜测不可避免地出现在她脑中时,她更觉得自己先前通过朋友来打听他十分可鄙。

对面工地上,陆续有戴着橙色安全帽的工人从围栏中走出来。围栏里面,一切都停滞了,像一幅凝固了的图画,再也不会发生改变。但她知道,轰然倒塌的时刻将要来临,而她却无法投入到这场告别中去。她觉得自己很扫兴。

“我想跟你说件事。”

张悦州突然说道,声音仍是淡漠的,脸上却分明有几分凝重。

“我觉得应该把这件事先告诉你。”

她猜他要说了,就是那件事。她很想说:“我已经知道了。”因为她能想像,他此时的停顿并非出于犹豫,而是,在另一个人面前,开口说出这件完全属于自己的事情,确实很难。

但她没有说话。她等待着,有些紧张,周围那些声音刚才还在耳边低低地响着,现在全都消失不见了。这时,她才感觉到正在经历着的事情是那么真切。

终于,他还是说了。

“我以前交往过一个汉族女朋友。”

“我已经知道了。”

张悦州疑惑地看着她,但并没有问她,而是继续说:“我和她住在一起过。”

“嗯,我朋友都告诉过我了。”

如释重负的神情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小会儿,也许是想到别人仍在议论自己的这件事,他苦笑着摇摇头,看向了别处。

“就是说这件事?”

“嗯,要不然都不知道怎么跟你接触下去……我是说不管是朋友还是……”

和我想的一样,马宜怡心中又出现了那种希望。

“嗯……”

而他好像是说完了想说的话,低下头沉默了。

“我倒是不在乎别人怎么说。”马宜怡看着他说道。

“不是别人怎么说的问题。”张悦州抬起头来看着她说。她看到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厌恶,她能想像他经历过的事情。

“你和家里是因为这样……”

张悦州摇了摇头:“我每天都祈求真主慈悯我的父母。但可能……我们都不太习惯亲近了。”

“嗯……”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虚伪?”

“嗯?”

“我还总是跟你说礼拜之类的事情,自己却……”

马宜怡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没有想到过这个。她以为他接着会解释什么,但他并没有。她很欣慰,他能跟自己说这些话。

“人都有做错事情的时候嘛。”

她知道,如要是要安慰他,她完全可以说——没有人是完美的,但是,她故意说——人都有做错事情的时候。

果然,张悦州并没有对她的话表示认同。他像是思考着什么,渐渐地,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这是他第一次表现出强烈的情绪。

“我当然是要忏悔的,”他停住了,又继续说道,“对信仰和对感情,都要忏悔,可每次忏悔……不就是再次背叛它们吗?”

他突然用质询的目光看着马宜怡,像是极度渴望她来宣判他有罪。马宜怡听懂了他的话。她不知道要怎样去回应他,她很想知道,现在他希望她说些什么。但她只能微蹙着眉回望着他,眼里充满了深深的同情。

“我说得太多了……”他的声音略微平静了一些。

“你不用,不用说什么,不需要,”他摇了摇头,“我已经不需要什么安慰,也不需要什么解释了,谁都没有办法……真主了解这一切。”

他渐渐地转过头去,看着对面的废墟说道。马宜怡意外地感觉到眼眶里涌上了温热的眼泪。

她也向着蓼湖饭店的残壳望去,他们之间的街道更空荡了,四周都更空荡了,只有让她涌上热泪的东西,正实实在在地包围着她。

她知道这样的时刻稀有而易逝。她没有哭,她听到自己的身体完全地沉默了下来,泪水在眼眶中,被风悄然吹干了。转眼,晨光将照耀大地,这样的时刻就要过去了,于是,她决定由她来将它打破。她清楚地意识到一切还将继续,既然如此,她问了一个自己确实想问的问题。

“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没有。”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张悦州摇摇头。

“结婚了吗?”

“没有吧……”

马宜怡更想听到的就是这个答案。她不希望张悦州是因为心灰意冷才找到她的。

“不过我已经死心了。”

他的脸上,又是那种淡漠的表情。

陌生人走了回来,对他们说:“要拆了,我们走开吧。”

他们三个退到街边的树丛里。马宜怡本以为会有什么告别仪式,但似乎不会有了。只听见机器启动,发出低鸣,接着是一声巨响。她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土地正在震动,眼前一下烟尘弥漫,整个街道都像是掉进了一场浓雾里。马宜怡忍不住捂住口鼻,闭上了眼睛。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9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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