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门戈瓦

作者:(美)路易斯·厄德里克 著 张廷佺 译    更新时间:2017-05-25 16:48:48

很少有人懂得如何变老,但夏门戈瓦懂。就算杰拉尔丁不是他的侄女,我也会去看看他,因为我很喜欢他,也曾仔细观察过他这个人。我也想像他那样别具一格地老去。撇去他那胳膊不看,他的身材非常好。谁都能看出他年轻时十分英俊,个子不高不矮,直到现在看上去还身材匀称,体态优雅,一头银发鬃毛般浓密帅气。他很喜欢自己的头发,杰拉尔丁每隔几个礼拜会从家里赶来,仔细地为他设计发型并修剪。

夏门戈瓦的确相貌堂堂,而且长处不止这些。他温文尔雅,爱干净,每天都打扮得整整齐齐。我们的保留地上说着好几种奥吉布瓦的方言,还有克里语和梅蒂语。“欧威吉”是用来形容男人打理自己的词儿——整理,擦洗,拔掉碎发,把牙齿刷得干干净净,将头发纹路分得清清楚楚,还有时下,将蓝色牛仔裤裤缝也折得一目了然,用以证明即使政府想方设法打压我们的男子气概,我们仍所向无敌。欧威吉。我们看上去仍然笔挺,也知道自己仍然有模有样。这老人从没让人看到过他不修边幅的样子,他还有一技之长呢。

他会拉小提琴。他拉小提琴时的样子多棒啊!虽然他的胳膊弯曲畸形,衬衫得费工夫改一番才能贴合变形的手臂,但那手臂不但异常灵活,还能使上些力气。他用一条精心挑选的白丝巾吊着胳膊,那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一片破布。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这么绑住肘部,好让残疾的手臂一端那优雅的手指尽情抚弄小提琴的琴弦。另一只手呢,则用来拉琴弓。

至于他拉琴时,我很难用语言描述那种感觉。他的音乐能激发出人们内心隐藏的情感,但远不止如此。他的音乐还超出了音乐本身的范畴——至少不是我们常听的那种音乐。他的音乐有生命,能让人感受到某种深沉的、快乐的东西。那一个个揭示真知的时刻,太过深奥,太过有力,令人难以承受,以致我们不得不用日常的生活去掩盖它们。那音乐也会激起我们的恐惧,让我们想到曾经历过、但再也不想经历一遍的事。碎片般的想像,潜意识里自欺欺人的渴望、恐惧,还有惊人的愉悦。不,我们不能活在那样的音调里。但有些东西时常像冰块一样碎裂,使我们陷入生命的河流中。我们意识到了这点,不知怎地通过这音乐,通过夏门戈瓦的演奏感受到了这点。

因此,并不是所有派对都欢迎夏门戈瓦来表演。他来回拉动的琴弓能带来狂喜,在下一刻又让人们在自己最狼狈的记忆中崩溃,失魂落魄地对着啤酒杯落泪。的确是这样,人们会被自己的情感所伤。杰拉尔丁有时会开车载他去参加小提琴比赛,或去类似音乐会那样的场合表演。他很有名,参加当地或是州级的音乐竞赛还得了各式各样的小奖——有刻字的铭牌,也有小小的锡制奖杯,立在塑料底座上。他把这些奖座和其他杂物分开,特地摆在了角落里高高的三角架上。奖座总是一尘不染的。他的侄女克莱门斯的女儿,小时候曾经让他把奖座拿下来给她玩。奖座坏了,他就把它们重新粘起来,金闪闪的漆上还露出锈斑,可他并不在意。他倒是对他的小提琴有一种狂热。

他就像我们敬畏鼓一样,敬畏着小提琴。鼓在我们看来是有生命的,需要我们给它们食物和水分,庇护它们,关爱它们。鼓在主人睡着时会演奏乐曲给他听。它们也有不同的性格,因此着装打扮也会不同,穿着串珠的围裙,系着缎带,披着精致的漆饰。夏门戈瓦的小提琴也是这样。他对小提琴很上心,拿柔软的棉手帕细心擦拭,清出了两层柜子来专门存放,每晚都小心地将琴摆放在量身定做的琴盒中。琴盒是皮制的,他总是把盒子擦得和自己的皮鞋一样锃亮。衬里是天鹅绒的,时间一久,原本厚重的血红色褪成带有淡淡条纹的紫罗兰色。我不懂小提琴,但我知道他的那把格外优雅,音色细腻,能通人性。人们都觉得那把小提琴有些年头,值钱得很。有一天,杰拉尔丁一早来给她叔叔剪头发,却发现他还没起来,双脚被绑在床柱上。她给他松绑时瞥了眼橱柜,不出意料地看到锁已被砸烂,小提琴也不见了。

我是从法院和部落警察那儿听说的,他们会告诉我一些八卦、谣言、人们的闲话和废话,还有错误的信息。我总是留心这些消息,甚至还拿笔记下听到的消息。有时这些信息有误,或是有夸大的成分,但总有几句用得上的真话。比如说,在这起案件中,虽然没有科温·皮斯直接的罪证,但人们嘴上都提到了他的名字。

我总会反复看到一些人,科温就是其一。当然,他的底子我摸得清清楚楚,有许多事还是我不该知道的。我觉得,他要真能混出个样子来,那简直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就是个坏蛋,永远有更坏的事等着他去做。他来到人世就是个错误,但因为他年纪还那么小,我们总想要去拉他一把。有人觉得他无可救药,是一个反社会分子,一个变态。自从辍学后,他开始吸毒,是个危险人物,狡猾地操纵着别人。也有人觉得他可怜,认为他这副鬼模样都得怪他爸爸犯下的惊人罪状,或是怪他妈妈在那之后酗酒。还有人觉得他是有救的——这也许是最危险的一种想法了。他是个小商贩,常常醉酒驾车,女朋友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但不幸的是,他长得的确好看,尽管艰苦的生活已经开始让他发胖,但他仍是爱德华·柯蒂斯①会相中的拍摄对象。

毒品交易现在走着以前皮草贸易的路线。要是换作以前,科温没准会坐在一大捆野牛皮大氅上,或是海狸皮上,和着牛车嘎吱嘎吱的车轮声,哼唱旅行时会唱的歌。现在,他开着一辆破破烂烂的雪佛兰,车的毂盖已经不见踪影,车屁股拖在地上。他不要命地飙车,但因为他动身的时间点实在太奇怪了,不按常理出牌,生意成交后再飞车去明尼阿波利斯,当晚就出发,所以很少有人抓到过他。他没有驾照——驾照已经被没收了。他总是挖空心思找钱花——诈骗,赌博,打台球,甚至还时不时地在柜台后面炸中式鸡柳,对我们而言,这活儿实在是太吓人了。我仔细留意着科温,因为我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会看着他的人生轨迹一路下滑。假若真得处置他,我得先确保自己下得了手,然后当晚还能睡得踏实。我们已经收缴了那辆雪佛兰,尽管目前还没有证据证明小提琴在他手上,但警方仍旧密切关注着他,因为他们确定他早晚会出手卖琴。

好几天过去了,科温很低调,没出手,又干起了炸鸡柳的活儿。他可能清楚自己正被监视着,因此最近表现良好,想要获取想拯救他的人的同情心。他开始改邪归正,变得规规矩矩,还戒了酒。当别人问起时,他会表现得对未来充满信心,丝毫不回避过去犯下的错误。

“我就是个蠢货,”他承认道,“但我还没堕落到去偷那老头的小提琴。”

但他就是偷了,毫无疑问。我们只是不知道他把琴藏在哪儿,也不清楚他最终会不会想到要把它卖给城区里的古董商或乐器行。在我们等他出手的那段日子里,老人身体很快就不行了。我之前从没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喜欢听他拉琴——有时,黄昏后,他会在灌木丛生的后院草坪上演奏;有时,则像我之前提到的,在小型音乐会上演奏;有时,他也为聚在克莱门斯和爱德华家里的客人们演奏。我不光每个月都会听上好几次,还发现自己和其他人一样,都已离不开他的音乐了。几个星期过去了,我心里好像空了一大块。夏门戈瓦的小提琴丢了,我没想到自己竟会感同身受,为他感到心痛。因此我必须找到他,陪他坐坐,仿佛和他一起哀悼那再也不会响起的琴声能够缓解心痛似的。同时,我也在想,要是小提琴真找不到,我们是不是能凑钱给他买把新的、也许更好的琴。我好像是为了自己才想给他买琴,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问。我拿不定主意。一天下午,我坐在夏门戈瓦小小的前屋里,想着怎么开口。

“当然了,”我说,“我们知道谁偷了您的琴。我们正盯着他呢。”

夏门戈瓦用一只手优雅地把头发向后捋了捋,又说了遍,“琴被偷时,我睡得像只猪一样。”这话他已经说过好多次了。

他想从床上起身,半个身子都已经挂在外面,抹了把脸,眼睛气得发红。他动作不灵活,因为疼痛而慢腾腾地挪动着,只有很老的人才会这样僵硬。过了好久,他才撑起身,想要站起来。

“你坐着别动,我来泡茶。”杰拉尔丁很温柔,也很能干。从没有人和她争执过。夏门戈瓦一点一点地挪回了棕色摇椅,上面垫着坐垫。他盯着我看,其实是盯着我后面看。我很快就明白了,虽然他语气平静,也回答了我的问题,但他并没有认真地和我讲话。实际上,他只有半个人在这儿,穿戴凌乱,脾气暴躁,我从没见过他这样。衬衫扣子扣错了,披肩歪歪斜斜地挂着。下巴上的胡须早上没刮,白色的胡茬子冒了出来。他呼出一股酸臭味,我来看他,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我们就这么尴尬地坐着,一句话也没说,直到杰拉尔丁端来两杯滚烫的浓茶,还加了糖。她给自己也来了一杯。夏门戈瓦端起茶杯时,手都在抖。一口热茶下腹,他的脸色好了些,我觉得是时候跟他说说自己的想法了。

“叔叔,”我说,“我们想给您买把新的琴。”

夏门戈瓦又喝了口茶,一言不发。他放下茶杯,双手交叠在膝盖上。他看着我后方,皱着眉头,像是有什么心事。我心想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他难道不想换把琴?”我问杰拉尔丁。她摇摇头,仿佛被我惹怒了,也仿佛是拿她叔叔没办法。我们在一片沉默中枯坐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夏门戈瓦已经闭上了眼,往后躺到椅子上,但没睡着。我心想他可能是想赶我走。但我很固执,不想走人。我还想再听他演奏。

“噢,跟他说说吧,叔叔。”杰拉尔丁终于说道。

夏门戈瓦俯身向前,把头埋在手心里,像在祈祷似的。

我放松下来,知道他要跟我说些什么了。他屏气准备要说话,我是了解这样的时刻的——冷静的外表被打破,目击者终于开口说话,真相最终大白,秘密终于被说出来。我很熟悉这一切。这虽不是坦白罪行,但他向我讲述的却是保留地上鲜为人知的往事。他很早就有了这把小提琴,早到人们都不知道、不记得他还没这把琴时是怎样的。他的一生中其实有过两把琴。小时候,他拉的是爸爸的琴。后来的那把琴呢,是托梦来的。

妈妈曾经生过一个弟弟,在我四岁时因白喉夭折了。自那以后,妈妈虔诚地信教。我记得爸爸以前会拉些小曲,里尔舞曲,还有捷格舞曲。但弟弟死后,妈**着爸爸放弃小提琴,转而领受圣餐。有一段时间我们离开了分配给我们的土地,搬到这儿来住。不过那时,这儿树木环绕,西边也没有其他人家。我们住得太远了,别人都以为我们搬离了保留地,而以前我们养马的牧场就是现在的DQ的所在地。那时,由于过度悲伤,妈妈变得严苛起来,把爸爸、哥哥、姐姐,还有我看得紧紧的。我们最大的哥哥,也可以说是我们同父异母的兄弟,那时已经离家。他比我妈妈还虔诚,成了神父。我们明白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规矩,我们也愿意让她管。不过我们都以为,一旦服丧的这一年过了,她就会好些。以前我们的屋子很热闹,大家都很喜欢过来,可现在却毫无生气,没有酒,也没有音乐。我们都放低声音,因为她说声音让她难受。爸爸以前是个闹腾快活的人,现在也不许他大笑或开玩笑。我也很想念死去的弟弟。我们把他葬在天主教墓地,就在一块小小的、圆圆的白色墓石下,直到现在还在那儿。

我知道妈妈并非有意让家里变成这样,但弟弟死后,她和爸爸一下子失去了一切,她无法承受这样的伤痛。她的心仿佛也随弟弟葬在墓石下,她变得冷冰冰的,变得麻木,对我们不理不睬。现在我老了,也明白了悲伤是怎么回事。她太**,爱得太用力,在失去弟弟后,害怕再失去我们。但我小时候不懂,只觉得弟弟一走,她也不再爱我了。她有力的臂弯,她的亲吻,她脸上干净的肥皂气味,她抚慰我的声音,所有的这一切都没了。她就像教堂里的一尊塑像似的。我们时常看到她在厨房站着一动不动,直直地盯着墙壁。一开始,我们还会去拉拉她的衣服,拍拍她的手。爸爸还会亲亲她,轻声细语地和她讲话,梳理她浓密蓬乱的短发——她是个血统纯正的印第安人,按照传统剪了头发服丧。但后来我们放弃了,走过她身边时就当她是个树桩。我们最大的哥哥,也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过来看望我们。随后,他带走了我的另一个兄弟,让他在弥撒上帮忙。屋子冷清了下来,姐姐开始掌厨,而爸爸呢,则变得沉默,和他说话他也不听。我们曾经熟悉的那个开朗、慈爱的妈妈再也回不来了。渐渐地,我们接受了这个事实。要是她想整天坐在暗处,我们就让她待着。我们谁都不会去哄她出来。通常,她都在教堂打发时间。早上的弥撒结束后,她还待在那儿,右手握着镶银的象牙念珠,左手则摸得那珠串越来越光滑,越来越小。到最后,我可以肯定它们会在她的指间消失。

鸽灾刚过,我们听说撒拉弗跑了。一天,我的家人去教堂祈祷他能回来,我却突然变得躁动不安,想着自己要是也能跑掉就好了。我感冒了,一个人留在家里,姐姐还交代我不许让火炉冷掉——其实我病得并不重,只不过咳得厉害,有些吓人,把她忽悠住了,让我逃过了去教堂祷告。我开始到处闲逛,很快就发现了妈**爸爸放起来的小提琴。它就在那儿,边上只有我一个人。我那时五六岁大,但却已能架稳小提琴,毕竟我以前还看过爸爸怎么拉琴弓。那天,我成功地拉出了声音,但并不动听。不过那琴声还是能让我从骨头里战栗起来。就在他们回家前,我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小提琴。当他们走进院子时,我蹑手蹑脚地钻进毯子里,假装睡着了。这倒并不是因为我想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我只是没法忍受日子又要变回原样了。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起了变化,改变了我对一切的看法。你也许会以为这是我哥哥逃跑引起的,但并不是这样。真正起到作用的是那把小提琴。

自由,我发现它不仅能在奔跑中感受得到,它更在人的心里、头脑里和双手中。那天以后,我想方设法地要一个人待在家里。其他人前脚刚走,我就会到放毛毯的箱子里,翻出藏在毛毯下的小提琴,怎么高兴怎么拉。我学会了怎么一次拉出一个音符,但我并没给每个音符取名字。我开始把这些音调拼凑起来,拉出成串的音调,这声音让我心里发痒。爸妈或是姐姐回家时,我不得不把琴藏起来,这让我难受极了。有时,如果风向正好,就算他们在家,我也会偷偷把琴带到屋外,跑到树林里练习。我总是留心着风向,好让我的音乐可以随风飘向空旷的西边,这样就不会有人听到了。但有一天,风向可能变了,又或许我妈妈的耳朵比爸爸和姐姐的都要灵。当我回家时,我发现她盯着窗外,往西边看。她很兴奋,喘着气。你听到了吗?她大叫着。你听到了吗?我害怕被发现,立刻否认了。她很激动,爸爸花了好一会儿才让她平静下来。哄她入睡后,他在桌边坐了一个小时,头埋在双手里。我在屋里轻手轻脚地走动着,做家务。妈妈是因为我的音乐才这样的,我没告诉爸爸,心里感觉很糟糕。尽管在当时,我并不能完全理解爸爸的绝望,他就这么独自坐在灯光下,双手抱头。但我还是知道,妈妈听到了我偷偷摸摸练习的乐声,而他却以为她出现了幻听。要是我和他说实话,他应该会好受些。但现在想想,我觉得当时自己作出的第一反应,也就是保持沉默,是我作为一个真正的音乐家、艺术家作出的第一个决定。我必须演奏,这比让爸爸好受些更重要。我什么也没说,不过此后变得更加狡猾,行事加倍保密。

毕竟,这个问题攸关生死。要是我没有发现音乐,我会死于沉默。妈妈要求越来越高,屋子里越来越安静了。很快,姐姐就逃到政府的寄宿制学校去了。可我还是个小孩子,要是爸妈整天都呆坐着不说话,还要我也这样做,那我的脑子里除了音乐,还能想些什么呢?我在脑袋里面谱曲,又在心里演奏,这样爸妈就听不到了,而我也拯救了自己。我编出的调子严格来说并不算音乐,只不过是孩童心里最纯真的情感罢了。那时候,谁也没想到上学这件事。妈妈死气沉沉的,爸爸被传染上了,也跟着没了生气。就算你父母都健在,你还是会被抛弃,而且法子可多着呢。

家里养了两头母牛,我早晚都会去挤奶。我算幸运的,因为要是爸妈忘记做饭,起码我还有牛奶喝。有时,我晚饭就喝半桶带着泡沫的温牛奶,还会把薄麦饼在牛奶里浸软了吃。我不确定自己的胃是否真的受过饿,但精神上的饥饿却啃啮着我。我很寂寞。也差不多在那时候,我出了点儿事,平时温顺的母牛狠狠地踢了我一脚。它可能是被黄蜂蛰了,突然就猛踢起来,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踢碎了我的臂骨。痛吗?噢,当然痛了,我还记着呢。但我爸妈根本没想过带我去看医生,我想他们连我受伤了都不知道。我跟爸爸说了,但他只点点头,假装自己听到了,然后又开始忙他自己的事。

手臂痛得让我睡不着。那天晚上,我痛得没法分心,在炉子旁的毯子里呻吟。更糟的是,这样拉不了小提琴了。我想把手臂撑起来,但它却像布娃娃的胳膊似的垂了下来。最后,我想到拿一条布系着固定,也就是我现在还在用的法子。我那么小的时候就把折了的胳膊系起来了,现在还系着。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骨头就会这么长全了,落了个终身残疾。那时,我只知道系着它就能拉小提琴,拉小提琴救了我的命。所以,我和大多数艺术家一样,因艺术而变得畸形,但手臂的残疾造就了一个艺术家的我。

我偷偷拉小提琴的事迟早会被发现,但被发现时我已经十二岁了。爸爸,妈妈,还有我早就习惯了像陌生人一样相处。我去上学了,因为管逃学的机构总算上门来找到了我。我现在的名字就是学校里取的。纯种的印第安孩子给我起了这个名字,我觉得这是一种保佑。夏门戈瓦是黑黄相间的蝴蝶,也算是他们接纳了我那“翅膀般的手臂”。一个修女告诉我,在圣母玛利亚的图画里,蝴蝶代表了圣灵。但即便如此,我一开始并不喜欢这名字。可我太安静了,根本没作出什么反应。年纪大点儿后,畸形的手臂让我很难为情,我不愿和人接触,也不交朋友。不交人类朋友。我真正的朋友藏在放毛毯的箱子里,那才是我真正需要的朋友。但最终,我还是失去了它。

爸妈去做礼拜了。但那个冬日,教堂的炉子出了些问题。弥撒刚开始时,烟雾都飘了进来,灌满整个中殿,所有人都回家了。爸爸和妈妈到家时,我正拉着小提琴,沉醉其中。他们听着,站在门外像扎了根似的移不开脚步,大吃一惊。我没听到开门声,不知道他们听了多久。因为眼睛闭上了,也没看到开门时的光线。直到我感到他们身边卷起的一阵冷风,才转身发现了他们。我们都惊呆了,眼睛圆瞪。最终,爸爸首先打破沉默,问道,“多久了?”

我没作声,尽管我很想回答。七年了。七年!

他把妈妈领进屋,然后关上身后的门。接着他既焦急又温柔地说,“继续。”

我接着拉,停下来时,他一句话也没说。

被发现了,我觉得这已经是最糟的事情了。当晚我就把小提琴放好了。但第二天一早醒来时我没有像平时那样听到父亲发出的动静。我还没想清楚时就已经知道,最糟的事情还没有到来。我的表演唤醒了他,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才走了。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把小提琴也带走了。当我打开放毛毯的箱子时,发现琴不见了,我停止了呼吸和思考,失去了所有感觉。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我就和妈妈一样。我们失去了自己的珍宝,也不再像正常人那样生活,日子变得暗淡无光,恍恍惚惚。我也许会一直这样下去,甚至变得比妈妈还要沉默,和她一起坐在黑暗的板凳上,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如果不是那个梦,我很可能就会一直过着那样残缺的生活。

那个梦很简单。有个声音对我说,去湖边,坐在南面的石头上。等着。我会来的。

我决定照着声音说的去做。于是,我卷好铺盖,带上些牛肉干和一块薄麦饼就去了,坐在南边的那块长满灰色苔藓的石头上。那块石头突出,延伸到水里,边上就是墨绿色的深水湖泊。在那块石头上,我能看到水面上的一切。我放下一些烟叶,敬献给神灵。我整天就坐着等待。苍蝇咬我,风在耳边嗡嗡地吹,但什么也没发生。夜幕降临,我蜷缩着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还等着。事实上,我又等了一天。我还是第一次露天睡在湖边,也开始明白为什么人们会说这片湖无边无际。当然,从前我总是想,这湖是有界限的,它被石头围了起来。但大量的湖水不停流动着,暗流涌动。湖面上有六种天气,湖底下则是一片神秘的领域。每一个波浪都从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涌来,又流向未知的地方。我看到鸟儿长着奇怪的羽毛,是我从没见过的,它们途经这儿去别处。我聆听着水声,那是另一种音乐。我第一次被小提琴以外的音乐抚慰了。我敞开身心,吃着麦饼,喝着湖水,蜷缩在毯子里。我总共欣赏到了三个黎明。在那三个晚上,我看着星星在漆黑的天幕上各据一方。望着蓝色的地平线,我想我也许会就这么一直待下去。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地平线上有一小块被分开了,颜色变深了,慢慢向前漂来,我没怎么注意。那个斑点看似在前进,又像在后退,反反复复。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再看到它,然后一个浪头把它推近。

那是一条独木舟。划船的人要么在船里睡着了,要么船上根本没人,就这么孤独地漂流着。它漂得更近了,我可以肯定上面没人。它在浪里是这么轻盈,慢慢地朝这儿漂来,又往另一个方向漂去。但无论多么反反复复,它最终仍旧漂向了南边的石头,漂向了我。我盯着它,直到清楚地看到船上没人时,我才想起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来到这儿的。梦里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会来的”。我急切地跳进了湖里,游向小船——这条手臂可阻挡不了我。就和其他男孩子一样,我学会了取长补短。尽管我划动的姿势很古怪,却十分有力。我想,小船可能系得不紧,脱了锚,但上面也没绳子的痕迹。划船的人不知去哪儿了,小船没了主人。也许是浪太高了,把它从岸上冲走。船主把它拖上岸时,也许还觉得挺安全。我把小船推上了岸,把它拖在身后,卡在两块石头的缝隙中。然后我才朝里望了望,看到了里面的东西。船头的横木上绑着一个富有女性曲线的黑色盒子,两边都有黄铜锁锁着。

我的小提琴就是这么来的,夏门戈瓦一边说,一边抬起头盯着我。他笑了,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所以我不会再拉其他小提琴了。

① 爱德华·柯蒂斯(1868—1952),专门拍摄美国西部和印第安人的摄影师。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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