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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地

作者:天谛    更新时间:2017-05-25 10:37:52

“血地”这词儿,我们老家上了年纪的人,几乎都晓得它的含义,也都会运用,类似“到底是血地啊,千万不能忘记”“落叶归根,死也要死在血地上!”的话,常挂在嘴边。尽管《辞海》《现代汉语词典》都未曾收录此词条,但能被广泛流传,可见它对每个人都很有意义。

血地,窃以为是父精母血糅合之地,母亲临盆生产之地,生命孕育诞生之地。


严格来说,我的血地不在故乡崇明,我诞生在都市。但我的父辈、祖父辈乃至曾祖、元祖、高祖辈,全是降生在这片血地上,从生到死,被宠、被赞、被尊,也被役、被虐、被辱,最后被埋;甜甜蜜蜜过,洋洋得意过,也忙忙碌碌过,惨惨戚戚过。世世代代来来去去,终未能超越血地百里之外。由此看来,故乡是我祖辈的血地,而我五岁迁来此地,生活到如今,这块血地也算是我的吧,或者说身上起码沾了许多“血渍”吧?

当我睁开眼第一次看见这块血地的时候,我已经能分辨出上面的七彩,最重的那一色,便是绿。杨柳是村村宅宅必种的,芦苇是沟沟汊汊必长的,而稻麦棉黍蔬豆瓜果那些绿色却是后来才认识的。最初的记忆是喝不到父亲每天为我煮的热牛奶了。前一天很早登上“市轮渡15号”,近三个小时漂在长江上,先看吴淞港兵舰,后唱“麦浪滚滚闪金光,棉田一片白茫茫……”,再吃“老汁豆腐干”,其余时间都是晕乎乎、昏懵懵,蜷缩在长木条椅子上酣睡。醒过来了,就见一大帮子人围着,叫我乳名,还问,认得哇?我是某某,我是谁谁……我怎么会认得呢?一个个长得尖嘴瘪腮、灰头土脑的。尤其是那颧骨,高高的、棱棱的,还有那肤色,黑黜黜、皱巴巴,着实让人害怕。我突然感觉,好像换了一个世界,变出一些怪人来了。当然,“换了一种活法”是后知后觉的。

我来得巧了,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我最先认得的是一种叫“和米麦粥”的东西,就是一小锅麦粉撒上几粒米的薄粥。祖母说:“省给你吃的,你看大人吃什么?”他们吃什么呢?祖父说:“麸皮,砻糠,羊草!”听那口气好重、好凶。于是不久,就认识了“蟛蜞头”“老麻荠”“猪钻草”“猫耳朵”“牛甜菜”“花被单”“钢剪刀”“灯灯草”“僵麦”“水山药”“羊白米饭”“麦蜘蛛”“野芹菜”“茅柴根”等等能吃和不能吃的野草。其中一款叫做“卧藤藤”的,说是除了“老麻荠”比它更上口外,是最好吃的野草。有童谣为证——“卧藤藤、卧藤藤,姆妈吃仔养喔藤(丫头),养仔喔藤裹馄饨……”人们脸黄肌瘦,精思无力。常常听到的长吁短叹是“链命呀!链命哎!”

还好,这块血地尽管不得雨水肥水贫瘠而萎顿,尽管让庄稼蔫头耷脑收成无几,但是,哪怕在龟裂的土缝中或者干涸的沟沿上,总有绿色冒出,三天两日就见伸枝展叶。这些稀罕的绿并不是冲着参天大树来的,它们对自己没有丝毫的奢望,或许仅仅满足于赐给这片血地上的农妇以片刻的咀嚼,帮助生命进行新老前后的链接传递。感谢血地,以她那韧长而绵薄的地力,饲养着父老乡亲,哺育着我这样的稚童,捱过饥荒。

不知道 “时乖命蹇”这个词是谁发明的。刚刚从饥饿死亡线上缓过劲来不久,“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灰色的血地上,一夜之间,突然笼罩上白色恐怖!白色的“梨花”啊——“离—画”:妻离子散的“离”,分崩离析的“离”,离心离德的“离”,离经叛道的“离”, 共和国偏离了正道,人间上演了多少出“离剧”!1966年,门前的梨花刚败,在故乡这块土地上,也同样上演了疯狂的把戏。人,开始讹人;人,开始咬人;人,开始不像人!仅一两年间,有人家被抄了,有人发疯了,有人上吊自杀了……瘆人的消息一个接一个!而我这边呢,父亲进了“牛棚”,母亲进了疯人院,姑妈差点被打成特务……人群的谩骂,周遭的歧视,没有人烧饭,没有人打扫,没有人洗衣,没有人带妹妹,又没有钱花……一切得自己消解、自己动手。无数次仰躺在河滩上,对着空中飞过的孤鸟问,对着西沉的落日问: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呀!我还是一个九岁孩童啊!那么重的责任要我担当!

飞鸟落日自然是不知不觉、不理不睬。血地也无应无声,它似乎闭目塞听,勿论是非;或像个功德深厚的佛陀,作揖盘坐,不动声色,沉思默诵。祖母说:“廿年媳妇熬到婆,挨一天是一天,总归出头年个(有出头之日)!”祖父说:“勿要气,只要记!眼睛一闭管他伊!”姑母讲:“相信群众相信党,事情总会搞清爽。”是啊,那个年头,一个个体、一个家庭能左右什么局势,能安排自己的命运吗?只能把痛苦和绝望深埋在心底。一家人像掉进枯井的青蛙,在夜空里,从井口处独独瞧见一颗淡淡的星子,巴望它变成太阳,让井底洞明,让身心温暖获救。

心情和生活一样沉重。在无权无朋无钱无助的岁月里,和我们最亲近的还是脚下这片血地。

没钱买菜自己种——番茄黄瓜洋山芋,茄子毛豆花生米,芋艿金瓜地生姜,一个冬瓜五十七……没钱花了自己挣——扎笤帚、绕手套、押簾子、钩黄鳝、罾毛蟹、照蛸蜞、摸田螺、钓河鱼、养猪、养羊、养鸡、养鸭……凡是能省钱或换钱的事情都尝试去做。每当喜获丰收时,祖父总会指着“自留地”这一小块血地说:“真是稀奇,种哈(啥)长哈,要哈是哈。种仔碎金子长出金元宝么就好嘞!”

其实,血地送给我们的是远比金子宝贵的东西!


阴霾笼罩的日子尽管漫长,但血地上的庄稼却每时每刻都在惦记着生长。它们安静地在苍穹之下悉心搜索,寻求光合作用的能量,一闻甘雨便抽芽,一见微曦便绽放,一遇温热便拔节,一得肥力便成熟。血地上的人们呢?一样的。无论天灾人祸如何肆虐,深埋在灵魂深处的欢乐激情,总像阳光透过阴霾,一定穿越;总如春潮涌动江海,一定迸发!

“文革”发起后的三年,人在遭罪,而血地却用罕见的大丰收来告慰乡亲们。她奉献出金灿灿的玉米稻谷,奉献出大朵大朵云山一样的优质棉花,奉献出甜甜蜜蜜的菜瓜、西瓜、芦粟,还有吃不完的大白菜、大头菜、胡萝卜,大河小沟里取之不竭的鱼、虾、蟹、鳖……男女老少的喜悦之情溢满在宅角、阡陌、田畴、河头……

血地最具象征意义的生物便是青壮男丁。他们肩负着掘挑耘耙、开河做岸、尽孝养家的重任,还有那个“学大寨”和土地过不去的种种瞎折腾,整天“鸟叫做到鬼叫”,回家后仍然手脚不停,张罗这张罗那,但笑口“呵呵”常开。上工前,他们跟着小队长高喊“万岁”“忠于”之类的口号,手里不管拿着什么工具,或扁担或镰刀,一上一下举向天空,还故意踮脚尖、拱屁股,挤眉弄眼,喊声如雷,以此找找乐子。进到地里,他们开始挑稻,抱、捆、上肩、起步一气呵成,嘴里轻声哼着“嗨吆、嗨吆”的号子,一百五六十斤的重压在肩,扁担“吱扭吱扭”叫着,却能健步如飞在窄窄的田埂上。也有不甘寂寞的,扛着自己新削的楝树扁担,月牙形,中间弯弯,两头翘翘,随着阔步朝前的节奏,让稻捆在扁担尖尖有规律地上下跳动,像两个稚童在跳绳,以显示其孔武有力,扁担出众。这样的显摆还不过瘾,嘴里就高唱起来——“啊呀呜哇——吼,呜哩嘛拉——吼……”领头的一拔嗓子,常会引起一连串“——吼、——吼”的和应。要是感觉喊得太单调,他们就会乱编起来,一人先起调:“小娘妖——”,数人:“——吼!”“腰身细——”“——吼!”“小手白——”“——吼!”“屁股圆——”“——吼!”……好似打夯的号子,响彻云霄。整条通向打谷场的田埂上,喊声、笑声此消彼长,洋溢着轻松愉快的氛围,人们劳动的疲累烟消云散。

还有那些新发的小伙,才刚刚十六七岁,有的鼻子底下露出针眼般淡青色的点点,有的则长出了绒毛。他们一到田头,便开始角力。先比肱二头肌那块滚动的肌肉,说是看谁里面的癞蛤蟆养得大;再比小腿肚谁的鼓。有时是摔跤,有时是“斗鸡”。更简单的是就地取材,将手指张开,扒住氨水甏的圆口,左右开弓,拎了两个就走,看谁跑得远,看谁神闲气定。赢的趾高气扬,输的便气喘吁吁、脸红耳赤。更有初生牛犊不畏虎的,竟然挑战起公认的壮男来,结果可想而知,输得很惨,被几个大男人抱起来,扒下裤子,在他的“小雀雀”上贴满伤湿止痛膏,让他一个人躲在黄豆萁垛里,一边骂,一边剥;一边剥,一边哭。因为“小雀雀”出了毛,粘上的膏药,怎么也弄不下,一剥就疼。就这样,他用青春的冲动换来了成长的痛和泪。嘿嘿,那泪应该算是“喜泪”才对。

血地上的少女们也在悄悄变化,原先并不起眼的“丑小鸭”,现在大眼清亮、黑白分明,黑黝黝的肤色白亮起来,身材修长且凹凸有致。她们看人往往不敢正视,难得听见她们说话,即使说两句,也是交头接耳与闺蜜说,很含蓄。不过,也有天真烂漫、天不怕地不怕的。穿着蓝底白点的东方呢方领衫到处走,迎着男人们邪毒的目光前进、再前进。除了下农田出工以外,她们的业余时间都花在纺纱织布上,变着花样,研究怎样从“二页头综”提升到“四页头综”,让土布花样翻新,积攒多多美丽的布段,作为嫁妆。

印象最深的是队上最俊的媳妇,做姑娘时,说话细声细气,动不动就人面桃花一样红。水汪汪的黑睛和水晶晶的雪肤,引来男人们狼似的眼光。而一旦新做了娘,便敞开胸怀,旁若无人地喂孩子。更野的是,只要哪个男人嬉皮笑脸说怪话,或者让她感觉在偷看,她便毫不动气地转过身来,招呼:“来来来,兄弟,尝两口……”哪怕脸皮再厚的男人,面对如此场面,也只会闹出个大红脸,羞得赶紧低头躲开。

老人们呢,老奶奶一般都在带孙子、孙女,或忙着做零碎家务。老公公们则喜欢聚在陆家好公家的场心,听他摆“龙门阵”。有时候,我们这些少年也会旁听。什么“断臂说书” “枪挑小梁王”“飞狐柳云庭”“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百步穿杨”“盘肠大战”“七郎打擂”“蟠桃会”“薛仁贵投宿王家庄”等等古典小说的精彩片段,常让我们百听不厌,迟迟不愿离开……

血地是丰饶的,她提供周遭的子民饮食安居;血地是豁达的,她引导人们在最恐怖的年月里,寻找到最天然的快乐;血地又是睿智的,她教会人们耐心、勤勉、创造……“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政治的高压、羁绊,怎能阻挡人们倔强的前行脚步,怎能掐灭人们心中的希望之火!人们无时无刻不在借助血地的能量点燃青春的灿烂,无时无刻不在准备扯起生命的风帆远航!


这样的欢乐毕竟是短暂稀缺而又勉强肤浅的。

血地上“假大空”的荒谬宣教、农村固有的愚昧狭隘自私、繁重的农活、低廉的工分、匮乏的物质……让人窒息而焦躁!多少青年男女精神抑郁,“手撑铁搭柄,眼望高烟囱”,都想挣脱“农字头”户口,加入城市产业工人的队伍,迫切向往改变生存的环境,寻求一种新的价值取向。而这种浑浑噩噩、半死不活的生存状态,同样也影响着整个中国的命运。大地在沉思,人们在祈盼,整整十年的折腾,何日是个头啊!

算是老天开眼,还是伟人睿智?1977——石破天惊的一年!被中断了整整十年的高考重新恢复。文化的断代、人才的断代、信念的断代,在此时重又续上!血地上的人们和全国各地一样沸腾雀跃了!历届高中、初中生们,夜以继日温习功课,迎接高考。血地第一批考进大中专院校的尽管只有五六人,但也使得乡亲们欣喜若狂、奔走相告。随后的一年年、一届届,有数十个学子进了大专院校,专业遍布各科。

当你走进教室,面对老师久违的笑脸,聆听老师崭新的教导,你幸福得热泪盈眶;而一走进学校图书馆,你又一下子懵了!原来,这个世界还有那么多好东西都尘封在这里。你饥饿、你抓狂、你贪婪,恨不得在瞬间劈开脑袋将这些书全装进去。从此,你恋恋不忘、茶饭无心,时刻挂念着要同里面的哲学家、文学家、科学家、艺术家见面,眼谈笔谈心谈,你第一次了解到何谓“真理”,何谓 “人性”,何谓“权利”,何谓“价值”,何谓“创造”!

祖先的文化精神遗产,世界文明传播的信息,在你处子般的心田里施上了底肥、播下了种子。你忽然领悟到人生不该因为偶然地来,就可以随便地去。什么样的人生才有意义才有尊严?你为先前的幼稚无知而震惊,又为眼下的浅薄和卑微而愧疚。你的心灵在接受着一种启迪、一种召唤,在进行着一种洗礼、一种催化。“春山磔磔鸣春禽,此间不可无我吟”“位卑未敢忘忧国”“天生我材必有用”,你决定要将自己捐出去,投入到血地上去,投入到与血地紧紧粘连的中华大地上去!

而真正幸运的是,你赶上了千年不遇的大变革,改天换地,圆那富民强国的中国梦!你的心田激荡着热血,你的身体涌动着力量,你将为国家的兴旺而付出才智,你将为民族的崛起而贡献青春!迂腐僵死的观念必须摒弃,观望懈怠的态度必须消除,“时间就是金钱”,“发展是硬道理”,“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在告别贫穷、愚昧、落后状态,建设新颖、昌明、富强国家的伟大事业中,你和大家一起,争分夺秒、废寝忘食,力争多快好省高效率,把同其他国家落下的距离追回来,把本属于中华子孙的幸福争回来!神州大地上有了你的奋斗脚印,有你添上的一砖一瓦,留下了你的血水和汗滴。

像原口动物需要蜕皮脱壳才能成长一样,国家三十多年的改革开放,需要一次次的嬗变、一次次的阵痛——联产承包、关停并转、下岗再就业、计划生育、城市化建设大拆迁……或许都让你处在这扯下陈壳旧皮的痛点上。你默默痛并奉献着,你默默痛并期待着!期待着哪一天迎来全民族扬眉吐气、透彻心扉的“快点”!在此过程里,你懂得了什么是“大我”,什么是“小我”,领略了大智慧、大创造、大作为,进入了大境界!你为处在这样的时代而幸运,你为祖国崭新的面貌由我们这代人来打造而骄傲!

个人的命运不是孤立演绎的,而是大时代的缩影。正因为你及时融入了这个千载难逢的伟大时代,才有了你个人的人生际遇。血地走出去的青年才俊,在祖国各地各个岗位上辛勤耕耘、励志图强,发挥着各自的作用。经过三十多年的奋斗,血地子弟成为政府领导、军队首长、作家、艺术家、教育家、科学家、企业家——国家、地方的栋梁之才啊!

……

遗憾的是,尽管国家仍以高速发展的态势向更高层次奋进,激情昂扬火红的岁月仍在如火如荼、愈演愈烈,而我们这一辈将陆续退出主力阵营,因为岁月把你催老了。不管是远离他乡,还是留守血地,你我常常有个心愿在脑际闪亮,那就是:落叶归根思故乡——

春里桃花开了,你会想起小时候小伙伴玩的追逐游戏,一会儿争先,一会儿抢后,为的是争当别人的爹。有童谣在喊:“梅花领头,我伲儿子领头;桃花朵朵开,我伲儿子跟上来!”哪晓得为人之父的艰辛。夏天知了叫了,你就会同小伙伴比赛,用蜘蛛网粘在芦苇折成的三角环上,去粘知了,弄到了就放在火上烤着吃,香美无比;或者再去抓个天牛,把细竹签深深插进天牛嘴里,让它挣扎着振动翅羽,扇起凉风,当小电扇用。秋天桂花香了,去桂树下摇落花瓣,金雨纷纷下到铺好的被单上,收起花瓣交给长辈,过年好蒸桂花糕吃;再去结几个捕蟹的方网,手帕那么大,由竹篾撑起,夹个田鸡或鳝鱼段为饵,下到沟河里,钓上来的老毛蟹又壮又鲜,可以让家人“持螯沽酒赏菊花”了。冬天大雪融化,异常寒冷,就找个绝风的墙角,晒着太阳,捧个紫铜烘缸,扒了灶灰,吹旺薪火,一群小伙伴坐在一起炮烙山芋干和花生节,边吃边做着绕手套的活计;或者你讲个故事,我讲个笑话,叽喳吵翻天……

这样的风情不是他乡可以替代,这样的情愫将一生烙在心坎。所以你会感觉到,别处的地貌再光鲜,别处的土壤再肥沃,别处的地藏再金贵,都是浮土,都是你生命中行历的旅站。血脉粘连的故土、恩爱有加的血地,才是你魂牵梦萦的摇篮、才是你可以投入的怀抱。

或许哪一天,你像基督山伯爵那样满载金银财宝归来,或者获得殊荣载誉归来,脸上涂满了衣锦还乡的光彩;或如费翔唱的“我已厌倦漂泊”,带着疲惫和伤痛回来;间或不贫不贱、不显不贵、默默无闻地归来;还有不曾预料的种种归来……你,回来了,拖儿带女或者孑然一身;你,心潮激浪翻滚,感慨万万千千!血地则静静地候着,随你说出什么话语,随你做出什么举动,她都会欣然接受。因为在这块血地上,你一直有娘亲奶着,有老爹搂着,有祖宗罩着,还有许许多多师长亲友乡邻护着。别的人会这样那样臧否你、诋毁你,甚至算计你、伤害你,他们绝不会,因为,你是他们眼中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也是他们心中寄予的厚望,他们一致的愿望是你健康、快乐、智慧、发达。你的幼稚、过错甚至罪孽,他们都会同情、宽恕你,并且叮嘱你: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可别犯傻喔……不管你还有没有以后!

面对如此山高海深的恩情,你站在血地上还能做什么呢?只能跪下,双手伏地,额头贴地,叩首、再叩首、三叩首,然后是——抛洒热泪!

……

啊,血地,源远流长的祖脉,在你的肌体上永续,而盘根错节的亲情又将我的灵魂攫住,我有好多话要向你倾吐!你我何缘,从一个胚芽开始接纳我、哺育我、锤炼我、容忍我,给予我的永远是付出。我常常痴想,怎样才算没有辜负你的厚养?其实,现在我才明白,我并不是偶然地来,是血地指名道姓让我来,让我来体会这多彩多味的人生。父亲、母亲只是我生命的载体,是血地指令他们做我的监护人,父母、祖父母以及所有亲朋乡邻师长给予我的恩爱,都是血地赋予并转赠的。因为,大家都沐浴在大地博大无私的爱河里!

谢谢您,血地!我是与我故乡同质同源的一颗沙粒,我在您的怀抱中孕育生长,让我经受了情感和精神的种种磨砺,让我拥有很多很多,让我成为了一个有用、有价值的人,真是不枉此生走一遭!可是,我也很惭愧,没有什么报答血地的,唯一的心愿,是想融入您的肌体,让我的赤子情怀和自由灵魂结合一体,冶炼成一颗晶晶发亮的舍利子,作为精神和情感的象征,留在血地上,告诉后来者:我们曾经来过,艰难过,迷惘过,奋斗过,爱恋过,创造过,欢乐过!

哦,血地让我升华,血地伴我永生!


(刊于《上海文学》2016年1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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