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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 不负此生

作者:    更新时间:2019-10-24 18:17:45

141  不负此生

在上海的市中心,一提到最有腔调的马路,没有人会不想到淮海路。

那是摩登的上海女郎之图鉴,连走在这里的上海老太太们,便是穿得再朴素寻常,都比别处的老人看着韵致风雅。在淮海路微醺的春风助推下,她们走过那一排排五彩斑斓的精致橱窗,丝毫不见垂暮人的逊色与气短。便是踽踽独行,也总有一份腰板挺直的优雅,让人猜不透她们这是去哈尔滨食品店挑选下午茶点?还是到光明邨门口排长队买清明的青团?抑或是坐进红房子西菜社,给自己点一客色拉或咖啡……

这里永远都是她们的淮海路,谁让这里有她们说不完的如烟往事,追忆不尽的似水年华呢!

罗曼刚刚在这里结束了与莫雷尔先生的面谈,一路独自来到这条马路后头的复兴公园。

这个公园好像淮海路的后花园,有着比商业街更静谧、更优雅的法国梧桐道,它们和一处处修剪整齐的灌木以及设计典雅的花坛、喷泉与台阶一起,构成了一个独特的法式园艺殿堂。

罗曼走到马克思与恩格斯雕像前,隐隐听到远处传来悠扬的乐声,那不是广场舞大妈在健身,而是一群踏着圆舞曲拍子的上海阿姨爷叔们正在旋转的华尔兹里陶醉。

她在一张有着雕栏铁扶手的木质长椅上坐了下来,望着阳光下的梧桐剪影出神。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小时候每到周末,爸妈逛完了淮海路,便会牵着她和罗兰的小手来到这里。她们的爸爸也是靠在这样的扶手长椅上,一边听罗曼给他背诵唐诗宋词和英语课文,一边看罗兰绕着花坛和雕像嬉闹,而她们的妈妈则别出心裁地带着食材,躲在林子里给一家人包着晚餐享用的荠菜馄饨。

罗曼的思绪好像坐上了这个公园的旋转木马,不停地转啊转,又仿佛望见爸爸就站在木马的亭子外,朝着她和罗兰笑眯眯地招手。

上帝给了她和罗兰世界上最好的爸爸,那个在木马亭外目不转睛望着她们姐妹俩的爸爸曾是那么年轻,那么才华横溢。不管他在外承受怎样的疲惫,只要回家看到两个女儿,看到她们吃得好、穿得好、玩得开心,他就能像风帆重新扬起,鼓足了风继续远航。

罗曼想象她的父亲那时望着旋转木马上的她们,听着女儿们叽叽喳喳的笑声,他一定在自豪,因为那是从他身上延续出来的鲜活而可爱的生命,她们的每一滴血都是他的,她们的灵魂和血肉都是与他连在一起的。因而她们欢快,他也跟着欢快;她们旋转,他的心更是飞舞。他不仅守在亭子外时刻保护着自己的孩子,更在女儿们的喜怒哀乐中守望着,只要她们有一点点心事,只要她们感觉一丝丝难过,他的血都会立时跟着凝固……巴尔扎克曾说,只有做了父亲,才懂得上帝,祂无所不在,因为世界是从祂而来。

想到这些,再想到秦朗为了她而甘愿放弃成为父亲的权利,她怎么能心安?她意识到,不但秦朗的母亲不愿让儿子受她牵累,她又何尝过得了自己心里这道坎?

秦朗去部队集训已两个月,期间他只在请假出营去履约商演时,才见缝插针地给罗曼打过几个电话。

视频里,他明显黝黑了好多。“每天在大太阳底下曝晒着跑,能不黑嘛!”他说光是野外负重急行军就比之前在健身房跟着教练学近身格斗、练塑形体能要惨得多,更别提扛着65公斤的木桩跑步冲刺,每天练到胳膊僵硬,累得怀疑人生。

他感觉导演是个魔鬼,给他挑的这支部队,口号就是“最舒服的日子是昨天”。而他这个既定男一号则是疯子,每天上完操,完成内务后就开始训练,别人练的他都练,别人不练的他也练。演员跟士兵还不同,需要完成的动作必须符合镜头要求,穿越火线时不仅不能怕摔,还要时刻注意摔得够帅。而那些砂石路,别说他爬得疼,趴上去都疼。

射击训练更是从练习托枪开始,枪下吊个水壶,直到把枪托得稳稳的为止。起初他的肩膀上会被枪的后挫力磨出血泡,但挑了泡第二天接着练,搞得每天的迷彩服都是血,没法脱,一脱就扯一层皮。

罗曼听着都替他觉得痛,急得问他,要不要她寄点特效的外伤药或别的什么东西给他。他笑说不用,肩上都磨出了老茧,不再痛了。倒是每天几千发子弹练射击,扣扳机扣得手指头都弯了,刚开始几天还耳鸣得睡不着,现在也已习惯,他的射击成绩越来越好,不但会发射火箭弹,冲锋狙的命中率也即将达标。

“就是运动状态下的射击。”他给她科普道,“我冲锋狙30个目标能打中20个了,不过离合格还差5个。还有30秒无工具翻越5层楼高的墙,我练到达标的那一刻就想,以后你要不给我开门,我轻而易举就能顺着外墙爬到你楼上来……”

他说着,颇为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罗曼尽情地望着视频里的秦朗,好像要把他那一刻的笑容和笑声尽数铭刻进自己一生的记忆。

“其实这些苦都不算什么,我唯一觉得难以忍受的是——太想你了。”他忽然柔声说,“我临走前给你的那个……喜欢吗?”

“嗯,喜欢极了!”她忍着眼泪答道,“我会让它陪我一辈子……”

他笑了,但只有她知道,这话隐含着怎样的深意。

罗曼一遍遍回想着他俩那一天所有的视频通话。

此刻的她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手心里拽着的正是秦朗临走前塞给她的那枚U盘,那几乎成了她现在随身携带的护身符。

那是秦朗特地抽时间,将他朗读的《黄金时代》录制成的音频文件。他在录音里告诉她,因为时间仓促,他只能先录这么点,让他的声音陪着她度过这三个月。等他回来,他一定好好准备更多只给她一个人享用的阅读音频。

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淌过双颊。记得自己第一次打开那个音频时,她就被他的朗读震撼了。

从小在北京长大的他,那一口无与伦比的“京腔”真正读出了王小波小说特有的语言魅力,不仅读出了王小波的犀利、幽默、铿锵和真诚,读出了王小波“诗人的惆怅,哲人的孤独”,更把作家笔下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的声调演绎得惟妙惟肖,听得罗曼不由得痴了——这哪是朗读呀,这分明就是一出生动的广播剧!

她想着他这时或许正全副武装地奔袭在4公里的山路上,或正在完成1小时20分钟内负重游泳5公里的水中行军。这都是他每天必须进行的训练,除此之外,他还有每天早晚各一次的5公里越野,每次负重不少于10块砖,而且限时25分钟内跑完。即使是在腿上绑4.5公斤的沙袋奔袭10公里后,他还要做100个俯卧撑、100个仰卧起坐、100个深蹲起立、100个哑铃推举、100次杠铃硬拉后,才能熄灯睡觉。

他说他只要一停下训练,就会没命地想她,直想到癫狂,所以他成了同剧组演员中练得最疯的一个。

这就是她的秦朗,是她挚爱的秦朗。她为他的才华折服,为他的深情倾倒,为他的努力感动,也为他和她曾经的相识、相携与相伴热泪盈眶。

“跑慢一点!”公园草坪边响起一位年轻母亲的声音,带着春末夏初特有的芬芳,就像从园中白色和粉色的鲜花中散发出来的香气一般,温柔得让人迷醉。

那个母亲同样坐在不远处的法国梧桐下,专注于自己那手捧小皮球,沿着草坪边缘跌跌撞撞奔跑的小男孩。那孩子跑了一阵,听到妈妈的呼唤声,便回头看了看,又朝着妈妈跑了回来,绽放着一张调皮的笑脸,一下扑进了他妈妈的怀抱。

这一切,看得罗曼真想跑过去搂住那个可爱的孩子亲一下。她意识到,身为一个女人,她也好想好想拥有这样一个萌娃,看着他一天天地长大,看着自己的青春映照在这个全新的生命中,并随着他一起延续,让终将老去的她能在孩子的身上看到自己的血脉和光阴。

想到这里,爱和欢乐的欲望在她心中激荡得难以遏制。秦朗的母亲越是强调她这个年纪的生育渺茫,她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对小孩子的渴望就越发强烈,哪怕这时看到别人的孩子,她都忍不住想去抱一抱。

忽然,小皮球飞了过来,弹在了罗曼的脚边,她拾起球。孩子乐呵呵地跑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站住,见罗曼微笑着把球递给他,便说了声稚嫩的“谢谢”,拿了球就跑开了。

罗曼望着小男孩跑回了自己妈妈的怀抱,望着那对母子牵着手离去,望着夕阳在参差的梧桐剪影之间一点点西下。

她再不用像之前那么急匆匆地赶回去写作了,就在今天,她的小说已经被她画上了最后的标点号。

在经济最困顿的时候,在青春向她告别的路口,这本倾注了她一年多心血,映照着她全部的勇气、青春的梦想和至深爱恋的作品终于完稿了。

为了创作这部小说,她曾经历怎样的挑战和痛苦,甚至陷入抑郁失眠。

这部沉甸甸的65万字大长篇就像西绪弗斯一次又一次奋力推上山的那同一块巨石,让她在无情的岁月和望不到尽头的艰难面前,始终不得,又始终追求。她怀疑过、气馁过、恐惧过,仿佛在与命运摔跤,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负此生。

最后几个月,为了抵抗久坐对健康带来的损伤,她甚至是站着写完这篇小说的。

她终于没有辜负上帝赐她的才华,终于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作品,一部不是为了约稿、赚钱,而是完全基于自己的信仰、审美和思想撰写而成的作品。

罗曼此刻心中难以抑制的自豪感是她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她为自己在开拓中的勇敢、坚持而自豪,毕竟世上没有多少人会像她这样不计回报地去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在家人的质疑和担心中,在没有人约稿给钱,还看不到任何前景的黑暗中,她靠着上帝放在她心中如星星之火般的信念,一点一点,聚沙成海……

现在,她终于能证明自己既上得了谈判桌,又写得了长篇小说,终于能骄傲地说,她没有活成“别人”。上班、赚钱、结婚、生娃这些事,如果她愿意将就凑合,她也能像多数人那样,早早地搞定。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这样,拥有一部65万字作品的。

她相信,当她老去时,她可以坦荡无愧地告诉自己:“我没有辜负青春岁月,我做了别人做不到、而我却做成了的事!”

但是现在,她还不能松懈下来。她清醒地意识到,虽然她走出了黑暗的隧道,但隧道外依旧是黑夜,她还要继续在路灯下行走,直到黎明的到来。作为一个既无师承门派,又是左右都不逢源的无名走卒,她将携着这部呕心沥血的处女作正式杀入这片江湖,接受市场的挑战和读者的检阅。同时,她还需要钱,需要钱来保证接下去的生活和创作,因为她的账上余额只剩下最后的几万块钱了。这些钱只够维持她下一年的生活,出书都未必够。

想到曾有个明星对媒体说,会因为账号里的存款不足百万而心慌,罗曼不免呵呵。

今天上午,当写完小说最后一个句子后,她关上了电脑,走到镜子前,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模样。

由于例假的紊乱,她的脸上终于有了色斑,只是素颜下依旧不很明显。她望着它们,竟然不再恐惧。秦朗曾经的幽默好像传染了她,让她觉得这些斑点的影子真有些像洪荒时代日本四岛的雏形。也许不久的将来,它们会扩展、连接,日渐发达,越来越嚣张地与她原本山清水秀的眉眼对峙在颜面的边境上。

她取出粉底胭脂,一寸寸铺扫点画在自己素净的颜上,渐渐地,她又看到一张精致如画、皎洁如月的面容出现在镜中,便是这镜子,也因为她而显得异常生动起来。

她就这样将自己精心妆扮着,因为今天也是她跟返回上海的莫雷尔先生约好见面的日子。她要让素来疼惜、支持她,并希望看到她“满身泥浆,重见天日”的这位老先生再次见到一个全新的凯茜。

而当她见到莫雷尔先生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就像西绪弗斯重回人间,触摸着那火热的石头,又一次看到大地的面貌,面对起伏的山峦、宽阔的海洋,被阳光照耀,被流水滋润……

罗曼接受了莫雷尔先生的邀约,并将以最快的速度接手H&A法国总部指派的新项目。

为此,她专程去了一趟C市的H&A中国公司,还在那里见到了辛迪。

辛迪神秘又新奇地问凯茜,她是不是已经见过很多大导演、大明星了。因为前一阵网上都在传秦朗的编剧女友名叫罗曼。如今的H&A已换了血,知道凯茜和她原名的人没几个,再说重名的人那么多,谁也不会把她跟一位影视编剧联系到一块儿。但辛迪曾做过好几年罗曼的助理,关系非同一般,已经私下证实了罗曼和秦朗的关系。

“好日子不过,你怎么还想回来赚这辛苦钱呀!”辛迪百思不解地问。

罗曼并不直接回答她,只是笑说,写法语邮件比写中文台词轻松得多。

辛迪却说:“写中文比说法语赚钱快呀!”

这话抢白得罗曼好笑又无语。只有她自己知道,靠写中文赚快钱,如果没有运气,那就是传说。她这一年多来写了近百万字,两笔编剧的稿酬来得千辛万苦,更别提小说的回报还没影儿呢!

经过这些变故,她终于不再不把钱当回事了。女人无论是底气、话语权,还是安全感,都与经济独立分不开。那些在媒体上口口声声不怕岁月危机的女明星,是因为她们不缺钱。她们有的是钞票年年做医美,甚至为了给自己的“枪膛”装上抗衰老的子弹,别说每个月吞吃几千元的维生素、葡萄籽和鱼油、胶原蛋白,连被誉为“抗衰老界杠把子”的某进口品牌血橙精华,就30ml的两小口,她们吮吸起来也不会为了那贵得吓死人的价格皱一下眉头。

罗曼并不想成为医美达人、胶囊青年,就算想,她的资产余额也承受不起。

她眼下急着赚钱,可不是用来买每天不重样的漂亮衣服,也不是为了保持皮囊的年轻。

猪瘟引发的物价上涨正成为街头巷尾新一轮的焦虑暗潮。前几天,罗曼想给自己包一顿蟹黄荠菜馄饨,好好庆祝自己的小说完稿,却忽然发现,一斤猪腿肉的价格从上个月的12元飙涨到了23元,其他猪肉更贵。听说广东那边,“二师兄”的价格已超30块钱一斤了。大家都在开玩笑说,八戒比师傅唐僧的肉卖得还贵。

罗曼狠狠心买下猪肉后,发现一斤馄饨皮也随着白面的涨价而贵了五毛钱。面粉店老板笑着解释说,他不得不跟着提价,因为他也想吃猪肉。

在这共度“猪难”的当口,很多东西都跟着涨价。罗曼担心再不抓住这个难得的工作机会,以后怕连馄饨都吃不起了。毕竟,小说写好后,要打开它的市场还有一段日子。在黎明到来前,她必须想法赚钱养活自己。

她重返H&A,是为了让自己能活得知温饱,够健康;为了能请得起教练,买得起健身卡;为了更换已经老化迟钝的电脑……而这一切,全是为了她能够一无挂虑地继续下一部作品的创作。

这一年多来,她太了解,真正让她的灵魂得以长青的,不是医美和外包装,是她为了梦想永不止步的激情。而金钱虽说是不可缺的,但它与爱情一样,甚至与青春,与美貌一样,一旦风雨飘摇,难免尴尬狼狈。

为了能继续写她创作列表上的下一个作品,她决定老老实实回H&A做好这个项目,给自己好好挣一笔踏实的钱,然后一个猛子,重新扎回创作的洋海。

所以,罗曼并不是作为正式员工回归H&A的,她也不受H&A中国公司的调派。按照总部的直接指令,她将启程飞赴法国,正式开启整个项目。

但是她并没有把这一决定告诉秦朗。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一走,秦朗便不再是她的了。这一走,她还会回中国来,却永远不可能再回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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