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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 不速之客

作者:    更新时间:2019-10-24 15:20:02

137  不速之客

“你好!你就是罗小姐吧?”

门口站着一位端庄秀丽,风姿绰约的老太太,正朝给她开门的罗曼微笑着。

罗曼瞬间呆在了门口,她在秦朗年后带回上海的照片上分明见过这位老人——那是秦朗的母亲。

“我是来上海参加一个学术交流会,故意没通知秦朗,就想开完会,突击来看看他在这里生活得怎么样。”老人一边被罗曼请进客厅,一边悠悠地说着,那一口京片子听来语调优雅,却透着毋容置疑的威仪。

趁着秦母上下打量这套复式大公寓的当口,罗曼赶紧沏上好茶,恭顺客气地解释说秦朗被公司临时叫去谈工作,一会儿就回来了。

秦母似乎并不着急,笑咪咪地望着罗曼将沏好的红茶端到茶几上,小心翼翼地摆在她面前。

“请问您喜欢in first还是in after?”她记得秦朗跟她说过,他妈妈喜欢喝英式红茶,所以她按照规矩,求问老人家的习惯是先加奶,还是先倒茶。

“in first,please!”秦母随性地答道。

罗曼当着老人的面,将低温杀菌的鲜奶先放入英式骨瓷茶杯中,再倒入适量红茶。

牛奶随着热茶慢慢升温,蛋白质得到了有效的保护,在与红茶混合的过程中激发出浓酽的奶茶香味,连红茶本有的涩味也在牛奶温和的包裹下,变得柔和起来。

秦母始终微笑着端详罗曼每一个娴熟的动作,仿佛是专程来儿子家欣赏英式茶道的,并说她开完会想过要不要先打个电话,看看秦朗在不在家,但是转念又觉得还是先来敲门试试。

“如果他不在家,能有机会见到罗小姐,便是上天的美意。”她仪态万方地端起面前精致的骨瓷茶杯,闻着茶汤和奶香融汇的浓郁之气,满意地赞道:“难怪秦朗一直夸你能干,连杜建平都没少说你优秀,这房子果然打点得不同凡响,连茶都沏得不错,茶具更是选得漂亮!”

罗曼坐在秦母对面的沙发上,谢过了她的夸奖,并说因为太突然,她没有现烤的西点,只能用饼干临时替代一下。

“哦,该说抱歉的应该是我!”秦母道,“是我来得太突然,还惊扰了你弹琴。不知道我听得对不对,罗小姐方才弹的是莫扎特的《C大调第二十一钢琴协奏曲》吧?”

“让您见笑了,确实是作品467号的第二乐章。”罗曼早从秦朗那里获知,他当医生的母亲也是哲学和古典乐爱好者,因而老太太尽管年届古稀,知性的气质却让她看起来尤其娴雅。

“这首钢琴协奏曲写于莫扎特整个创作生涯中最成熟、最辉煌的那三年,据说写完第二天就首演了。”秦母喝了一口茶,继续道,“他之前用D小调写的作品466,听起来比较激烈、黑暗。相比之下,这部467号钢琴协奏曲用了大调,很平稳、明亮,低吟温婉,是典型的浪漫派语法,充满了梦幻色彩。雨果曾说,音乐是思想流动的声音。我一直想,秦朗那么喜欢你,一定有他的道理。现在看来,他确实有眼光。”

老太太口口声声都在夸罗曼,但细细推敲,其实是在夸自己儿子。罗曼听出她一口一声“罗小姐”,客气中隐含着深意。而她对莫扎特那两首钢琴曲的点评,似乎也是在暗喻着什么。

“秦朗告诉我和他爸,说要带你来见我们,并提到了结婚。”果然,秦母剑指主题,“所以我想,我有必要亲自飞一趟。今天亲眼所见,罗小姐确如我家秦朗所说,非常优秀。而且我相信,既然罗小姐比我们秦朗大了这么多,也一定比他更成熟,考虑问题更全面。”

言及至此,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又借着喝茶的当口,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她见罗曼只是不亢不卑、云淡风轻地坐在那里,不见一丝得意之色,便婉转言道:“所以我就不用绕弯了。罗小姐应该清楚,恋爱是一回事,结婚又是一回事……婚姻不是莫扎特的这首行板,容不得半点梦幻色彩。”

罗曼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但心中的堤坝已现管涌。

“你们如果结婚,在某一段时间里,定会彼此成全,相得益彰。但秦朗毕竟是我儿子,目前来说,我对他的了解甚于任何人。罗小姐再出色,只怕也没法弥补他的遗憾。”秦母凝神望着坐在自己对面一言不发的罗曼道,“他很喜欢孩子,非常、非常喜欢小孩子。”

罗曼只觉得心里那座堤坝上的缝隙和管涌越来越多,细沙随水不断地被带出……

“也许你会说,现在丁克家庭很多,婚姻不必要通过孩子来维系。”老人轻轻笑了一下,便又正色道,“但作为一个过来人,我可以告诉罗小姐,在没有孩子之前,两个人感情再好,婚姻再稳定,那也不是家庭。只有当你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才会知道什么是‘一个真正的家’。即便像吃饭这样的事情,没孩子前,你俩尽可以随便叫外卖打发一顿,或者出去找餐馆饱餐美食,但有了孩子,你们就会希望彼此都按时回家陪孩子吃饭。”

秦母一边说,一边观察罗曼的脸色,看出她的倾听中带着一丝认同。

罗曼何尝没有想到这件事,甚至她怀疑秦朗也早已想到这一点。他求婚后,跟她讨论过以后各方面的规划,有经济上的,生活上的,甚至工作和家务的分配等等,唯独不谈要不要孩子。

她不是没想过要提醒他这个问题,不用秦母说,她早已看出他极其喜欢小孩。但鬼使神差,她就是莫名地说不出口。

“请罗小姐理解,我不是从传宗接代的角度来建议你们重视这个问题的,虽然秦朗是我们的独生子,而且说实话,他还真是三房隔一子。”老人的脸上藏不住的遗憾,却也满是真诚,说她和秦朗他爸年轻时也曾想过为了事业不要小孩,但他们最终迫于家庭压力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在她35岁时生了秦朗。然而直到现在,他们都很庆幸年轻时没有坚持丁克的想法。

“不管是作为一个事业型女子,还是作为一个母亲,我想我都有权利和义务把我的真实体会告诉你——我在事业上呕心沥血攻克的每一个重大课题,完成的每一篇国际论文,甚至哪怕从死神手里抢下一条条生命时所产生的成就感,比起我看着我的秦朗健康长大的快乐,是那么微不足道!

那真是一种用言语无法表述的欢乐,但却无比真实。

这就是为什么,当斯宾塞进入晚年,眼看着自己走到人生尽头时,他把他所写的那些大部头著作叠放在自己膝盖上,却感叹说,要是此刻他膝盖上是一个儿孙,岂不是比这一堆冰冷沉重的哲学书要好得多……

我不想功利地把孩子看作用来维系婚姻的工具。但是罗小姐,婚姻确实不是两个相爱的男女结合起来那么简单。他们相互之间还要扮演父母亲的角色,通过这种角色,让彼此更成熟有爱,更具责任感。所以孩子也是婚姻的组成部分。

秦朗这一年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我们欣慰地看他为了你断掉了烟瘾,为了你做出各种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为此我们父母对你感激不尽。但这次他回家过年,我也留神观察过,发现他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见到小孩就走不动,一看到亲戚家的孩子肉嘟嘟的脸,就忍不住去捏一把,喜欢看他们跑起来像企鹅般不协调的样子。家里所有堂表亲的娃,他都可以抱着跟他们玩上大半天都不嫌烦。

所以,罗小姐如果想跟秦朗结婚,请你为他的幸福着想,先自问一下,你确定能背负他的人生吗?你能跟他生下你俩的孩子,一起老去吗?”

罗曼心里的堤坝终于开始下陷,陷得她连张口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半天才低低说了句:“科学已如此昌明,何况我想我还不至于……”

“科学?”秦母摇头道,“我自己就是医生,我可以很科学地告诉罗小姐,上帝给每个女人可用的卵子数不完全一样。35岁后,不但卵子库存变少,卵子质量也开始下降。这不仅意味着受孕难度和流产风险在加增,更意味着,生下染色体异常的先天愚型胎儿的风险也成倍上升。”

秦母说,当年她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忽然想到她不能辜负上帝给她的恩赐,毕竟世界上每100个女人中就会有一个在40岁前因卵巢早衰而绝经,所以她及时改变了主意,这世上才有了秦朗。

“理论上,女性在绝经前都能怀孕。但其实,生育力的丧失在绝经前几年就已经发生。40岁女性每个月的受孕率只有1%,试管婴儿的成功率也只有30岁女性的10%。甚至超过一半的人无卵可用,需要别人赠卵。

你会说还有试管婴儿,可我仍要用数据告诉你,试管婴儿的活产率在母亲35岁前是39.6%,这个数据随着女性年纪增长而递减,43、44岁的试管婴儿孕妇,胎儿活产率只有5.4%。而高危妊娠对母亲和孩子都有很大的危险。

‘优生优育’则更是一个严酷的现实。30岁之前分娩出先天愚型儿的几率只有1/1500,40岁开始则是1/60,到了45岁以后就是1/25。你能想象那些生下残障儿的家庭,那些父母和孩子是在怎样的煎熬中苦撑的吗?

从医几十年,我是太了解一个人从胚胎到婴幼儿期间能身心健康地存活于世,并长大成人直到老年,整个人生过程是多么不容易,甚至是多么伟大的事。所以即便是当下,现代医学仍把超过35岁的孕妇定义为“高龄”。一切都是年龄,年龄,年龄!”

秦母把“年龄”一词郑重地重复了三遍,语重心长地说,她绝没有歧视罗曼年龄的意思。但直到现在,她都常在医院里看到一些站在生育鄙视链最低端的高龄二胎产妇被年轻的产妇们背后调侃奚落。而媒体和网络上各种尖酸刻薄、话里有话的言论也让人够受。

“我跟你一样,也不太信‘什么年龄做什么事’的世俗观念。好像你罗小姐敢于在47岁放弃墨守成规的生活,换一种活法。还有我,虽然老了,也依旧可以每天学习新知识,重新读大学。现在这个时代,老了都可以离婚,甚至再婚。这些都不按‘什么年龄做什么事’的俗规来。但是,唯独生孩子这件事,你我都不得不承认,这条规则始终都是规则。有些事情可以不认命,但生孩子,不得不认年轮!”

秦母说,如果秦朗并不特别喜欢小孩,向往丁克,她不会干涉他的结婚选择。但是偏偏她清楚自己儿子的内心,因而不得不特地飞来上海,想找罗小姐单独聊一聊。

“秦朗从小就很有主见,犟起来谁都拿他没辙,但婚姻的事情不能由得他这么瞎胡闹。所以我和他爸商量了好久,都觉得如果我们明确反对你们结婚,这孩子一定跟我们拧着来,非但适得其反,还会导致一家人关系紧张,甚至更糟。所以我想我只能上门来恳求罗小姐主动退出,秦朗现在只肯听你的话。”

罗曼脸色凄然道:“您不觉得,这样的请求非常残忍么?”

秦母轻叹一声,愧疚地说:“何止残忍,我明白这多伤你的心,甚至伤害尊严。真的很对不起,要恨你就恨我吧!但这实在是一个母亲的立场和心情。我和他爸之所以反对你们的婚事,不是因为罗小姐不好、不优秀,而是不得不为秦朗一生的幸福做长远考虑。我相信你对我们秦朗的感情,所以你一定也极其重视他的一切感受。”

罗曼冷冷地看着秦母面前已经凉了的红茶,说:“秦朗曾跟我有约定,我和他之间最重要的是这份感情和关系的维护,其次才是对方的感受。”

秦母道:“我和你都是女人,我深信罗小姐不是不明道理的幼稚小女孩,一定也清楚女人的生活重心在不同阶段会发生自然的变化。我的青春何尝没有过波澜壮阔?我年轻时也曾以为,只要有爱就可以天长地久。但生活和岁月告诉我,爱也有办不到的事情。婚姻不是只要两人感情好、关系铁,就可以圆满的。或许很多女人的一生有爱情就够了,但对男人而言,他们的需要绝对不止是这个。所以,请永远不要高估爱情的力量。”

她见罗曼神色一凛,知道这话正中她的下怀,便继续道:“我之所以想找罗小姐单独聊这事,是确信你跟我一样,都能站在秦朗的位置上真正替他的幸福着想。我们都是能为了他,牺牲自己权益的。”

“如果我做不到呢?”罗曼抬起眼,却并不看对面的老人,只把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

秦母惨然一笑,道:“那就只能牺牲我们的母子关系了!我不能看着我儿子这么多年栉风沐雨、砥砺前行,就因为这一任性决定,铸成终身遗憾。

之前我和他爸听说他在跟你恋爱,还有网上铺天盖地的那么难听恶毒的闲言碎语和人身攻击,作为父母,你能想象我们心痛到什么地步吗?我太清楚秦朗这些年有多不容易,尽管他从来不跟我说,回家永远都是报喜不报忧,但我知道我儿子为了他的事业,他的抉择,付出过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和心血,甚至几乎要赔上生命的代价。他在重庆摔成那样,跟他之前拍戏落下的毛病比起来,都不算什么。你看他年纪轻轻,可事实是他浑身都是伤:骶髂关节错位、颈椎侧弯、双半月板裂纹、腰肌劳损……你让我这个当妈的,怎么忍心看着儿子倾尽全力搏一生,却因为一个女人被天下人谩骂嗤笑,还要为此承受婚姻带来的巨大风险?

所以罗小姐如果做不到,那我只能拼着这几十年的亲子感情尽毁,宁可儿子恨我,也不能眼看着他给自己挖下这么个大坑,再自己跳进去。将来追悔起来,我就是死了也不能原谅自己,明明当初可以拉住他,却因为没有坚持而任凭他害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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