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 分卷列表 > 阅读内容

127 如果人生能重启

作者:    更新时间:2019-10-17 21:46:48

127  如果人生能重启

罗兰近来很神经质。自从陈静农病过一场后,她自己只要稍有一点不舒服,就很紧张地上网查这症状是不是癌症前兆。查后自不免吓作一团,冲去医院“放血”化验,直到带着“屁事儿没有”的苟且偷生感回家。

如此循环往复没多久,罗兰就几乎跑遍了医院各科室。在陈静农看来,她能检查的都查了,唯独漏了精神科。“你就是心理压力太大导致的焦虑。”他半认真半调侃地道。

罗兰现在确实有一种整天被人在身后追杀的感觉。想想那些比自己年轻的同事只用一半的时间就能把她过去费很大劲才完成的工作量搞定,人家拿的工资还比她少,她能无动于衷吗?过去能,社里每年都有职场新人进来,她从不当回事,那只能证明自己又“资深”了一格。但年轻的新主任空降以来,她对此就莫名地敏*感了,尤其当她花了心思,动了脑筋,认真做好的市场调研报告被新主任退回后。

那天,新主任把罗姐请去了自己的办公室,直接表达了对她提交的明年工作计划不满意,指出传统文学的经营方式是无法用在网络文学的营销上的,要求罗兰改变主攻方向。

主任一再强调社领导的思路和整个科室的性质都变了,要走市场,跟市场紧密结合,不能再躺在包销书的利润上。包销书不会亏,但多赚也赚不了。而且长期做包销书,只会让出版社在市场上没了声音。

“事实上,我们社的影响力这些年就是在慢慢萎缩变小。所以,断臂的时刻到了!”

主任的这句话让罗兰怎么听都觉得不舒服,好像在把导致出版社影响力式微的罪名推给她似的,谁让她之前的包销书做得比别人都好呢!

年轻的领导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仍是一口一个“罗姐”,笑得咄咄逼人。她建议罗兰多了解时下年轻人的想法,经常去网上的论坛潜潜水,或者每天上下班在地铁里留心听听年轻人之间的话题和用语。

“比如,清水文、养成文、种田文、np小说、台言都是指哪些网文?”主任随口就报了一连串名词,“还有,你知道什么叫颜饭、音饭、私生饭和前线吗?”

罗兰当然知道“饭”源自英文的fan,就是粉丝的新代称,她甚至知道“私生饭”,但她实在想不出“前线”是什么东西。凭经验,她猜想那指的肯定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打仗前线。

“你知道什么是前线吗?”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她悄悄在微信上问罗曼,“前线是不是发际线?”

这一问,惹来罗曼好几个喷饭的表情包,哈哈哈地笑个没完。

当罗曼告诉她,前线也是饭圈术语,特指那些冲在第一线,热衷于去机场和活动现场追星的“饭”时,罗兰顿感自己像是刚从牢里被放出来,跟社会脱节得不止一两年,几乎要被时代分离了似的。

幸亏她问的是罗曼,而没敢问别人。

混迹纸媒的罗兰,本以为自己比别人紧跟潮流,知道年轻一代在互联网上有着独属于他们的表达体系,比如笑点十足的表情包,密密匝匝的弹幕,各种缩写的字母代号,还有二次元、丧文化等等。可她还是不幸地将“前线”误当成了“发际线”,难道她潜意识里老惦记着自己终将后移的发际线?

谁说丧文化是年轻人的专属?罗兰忽然发现,自己才是真的“丧”到了极致。曾经的人生目标早已丢失,习惯了对生活妥协的她一路顺水推舟,物化着自己的心灵。每日忙忙碌碌,到头来却发现仍是前景迷茫,道阻且长。有心无力之下,只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老,却又老得不够,索性早生十年,还能挤进事业单位的编制,舒舒服服等退休。

罗兰颓丧地整理着包包,准备下班。眼看着这一天又这么半死不活地过去了,她意识到自己最丧的,还是明明警觉到问题所在,却不能像罗曼那样,从生活的麻木和愚蠢里觉醒,鼓足勇气去迎战,即使青春只剩下最后一天,也要为自己浪掷一把。

看看这阵子罗曼为爱情和尊严打赢的一场场硬仗,再看看自己慌里慌张地站在人生中场,眼角的皱纹在加深,头顶的发量在减少,而生活的鬼样子远不止这些。她还要操心儿子的小升初,还要被丈夫调侃去看精神科,婆婆更是一天到晚没事找事地让她心烦。

人到中年万事休,一边被年轻人喊成“老女人”,一边又被老一辈责怪年轻不懂事。一不小心就可能被单位里那帮小骚蹄子们嫌弃自己不够潮,被新主任批评缺乏创新意识……总之,肝脑涂地也讨不了谁的好。

罗兰下意识地挺了挺脊背,告诉自己,面对中年结构性的全方位塌陷,挺住就意味着一切。

可是要挺住,只有两条路。

要么回家睡一觉,第二天照样行尸走肉般地浑浑噩噩,把自己当作任劳任怨的蚁族,卑微地为他人做嫁衣裳。

要么找个新工作或新单位,省得成天被比自己年轻的上司吆喝来,吆喝去的。

传统出版业本就是夕阳产业,不少年轻同事都跳槽去了新媒体。但人家年轻呀!罗兰想,以自己的“高龄”去新媒体,模仿20多岁的口吻自称“小编”,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吧!再说,新媒体的年轻人比出版社更多,只怕她还没找到活路就已经抑郁了。

罗兰走出单位的大门,一路都在想,如果离开现在的岗位,她还能再做什么?她会编稿组稿,会写策划、做预案。可只要在行业里待上一年,谁不会干这些事?放着那么多乖巧听话、薪水不高却脑洞层出不穷的新人不用,凭啥非要用她这么个“资深”罗姐,日复一日地重复这种机械化操作?

一时间,罗兰懊悔起当初等着当主任的失算,感觉自己是被那个梦寐以求的职位荒废了,为了论资排辈等到这个自己未必喜欢的头衔和身份,这些年她一动都不敢动,才会搞得自己现在处处被动。

她又一次来到淮海路,现在她下了班经常拐来这里走走,就像陈静农以前到了家门口,喜欢赖在车里坐一会儿一样。

她望着眼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靓丽女孩们,想到从前她和罗曼一起走在这条上海最洋气的马路上时,正是跟她们一样的年纪。那个时候,罗曼与罗兰是回头率百分百的姊妹花,而这些女孩都还是小屁孩。如今,轮到她们年轻漂亮了,轮到她们穿着最新潮的大衣从自己身边走过,留给她的,是一个个妩媚动人的背影和一袅袅散透进空气里的怡人气息。

罗兰暗自叹了口气,心想年轻真好,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想跳槽就跳槽,想改行就改行,即使错了也不怕,因为明天的太阳依旧是年轻的……换个工作算什么?就算失业,对于职业生涯刚开始的她们,都可以是一个新的契机。

可罗兰却没胆子乱动。任何单位对她这年龄层的应聘者都会格外挑剔,而她也不甘心降薪降职地去讨个没趣。

昨天还在为跻身中产阶级队伍自豪的她,今天发现自己不过是个不敢丢开饭碗的中年人,甚至连换个饭碗的勇气都没有。她所有的生活规划都建立在职业规划的基础上。从前她还能依靠陈静农,但自打陈静农与死神过了趟招,她就让他大幅度减少工作量,自己则随时做好了独自养家的准备。

她在这个出版社上了这么多年的班,从没想过如果有一天她不再去上班会怎样。罗曼在转型中的勇气和压力可见一斑,她可不敢保证自己能像罗曼那样,拥有蚯蚓般被斩断了躯体还能再生的生命力。

中年跳槽跟生病一样伤元气,中年失业更是与死亡没多大差别。想到婆婆当初看罗曼的眼神,她就清楚,如果她冒险跳槽或转行,一旦失败,即使健康地活着,她也会在家庭中、社会上失去尊严。

更何况,自由自在的罗曼尽可以去实现她的英雄主义梦想,但她为了一家老小能够安稳地活着,为了自己能拿稳一份不算优厚的工资到退休,已经拼尽了全力。说她没出息也好,不求上进也罢,多少人做梦还想过上她这样的日子,进她这样的单位呢!

罗兰越想越提不起精神。如果当年她也像罗曼那样给自己打一管亢奋的鸡血,如果她没有那么多“幸福的拖累”,她就不至于有如今的茫然,不至于被生活的责任推着往前赶路。而人生偏偏是一条不能掉头或逆行的单行道,任何人类都是凭着一张单程票在这条路上穿江过海。

“要是人生能重启就好了……”罗兰一边白日梦呓般地想着,一边跨进了回家的地铁列车。

她的人生还没来得及重启,她的婆婆倒搬了回来,又跟她住到了一个屋檐下。

前不久的一天,她独自去看婆婆,进门却发现两个陌生的年轻男人在看房。等那两个男子走后,婆婆说想腾出另一间房,租给刚才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厨卫合用。倒不是为了房租,而是觉得找人合住一套公寓能解闷。“既然儿女都指望不上,我就找外人陪着我。”

这下把罗兰气了个半死,又不敢跟老人吵,只好回家向陈静农撒气:“如果她想正儿八经找个老伴,我们谁也不会反对。但这算什么?传出去不嫌事情大吗?让我们这些当小辈的怎么抬头做人?她以为罗曼能找比自己年轻的秦朗,她就可以当中国版的杜拉斯吗?”

陈静农虽觉得罗兰的话过分尖刻,但毕竟老太太这个做法确实欠妥,让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以这种方式入住陪伴老人,不仅不安全,也让儿女们尴尬不方便,搞不好后续的麻烦层出不穷。

“说到底,她还是太怕孤单。”陈静农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给自己的妈排遣寂寞。

罗兰看出了丈夫想说不敢说的心思,沉默良久,终于舍身成仁般地叹了口气,松口道:“要不,这几天先把你妈接回来住过年吧!反正过年总要接她来住几天的,租房的事情等过完年再说。”

陈静农大为感动,知道太座的这个主动提议里饱含了多少对他和老人的体谅,以及她自己的憋屈。

“我也这么想,就是不敢提。”他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不知道怎么感激她的善意,“我怕我提了,你又像从前那样跟我哭。”

罗兰苦笑道:“我可没哭!”

“你还没哭?”

“我没哭。我嫁给你以后流的眼泪,都是结婚前脑子进的水。”罗兰没好气地道。

就这样,陈老太太提前回到了儿子家,准备跟大家一起过个热闹的农历新年。

今天早上,罗兰出门时,还小心翼翼地请婆婆帮着监管放寒假的聪聪完成寒假作业,白天别让娃老打游戏。罗兰本想送娃去寒假的英语班,但又怕老人一个人在家闷得慌,只好把儿子留在家里,自己每天下班回来再给娃辅导英语。

陈母这次回来暂住,婆媳之间变得分外客气。老人怕再闪了腰,已经不敢再囤水冲马桶,也不再往儿子家背烂菜烂水果了,罗兰更是对婆婆处处恭敬有加,不敢得罪。

但她下班走进家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早上的叮嘱又都成了废话。久违的电视声回荡在客厅里,却不见婆婆,只有聪聪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头也不抬地打着游戏。发现妈妈回来了,才赶紧放下“活”,说他学校的作业已经做完,想休息一会儿再做奥数练习。

罗兰知道这是娃贪玩找借口的套路,看这情形,儿子没准已经在游戏里“休息”一下午了。

但她再没好气也不能怪婆婆不管娃,别说不能发火,连抱怨都不行,否则老太太又会使出她的“独门绝杀”:“好好好,我该死!人老了没用了,所以你们不要我了。我就该一个人住。”

每次老太太这三句话一出口,像三枚连发炮,轰得谁都不敢再说下去,谁说谁死。

罗兰曾私下跟陈静农奚落道,他妈凭这三句话,就能调停中东战火,稳定世界局势,承包诺贝尔和平奖。

一股猪油的醇香从厨房飘了出来,罗兰奇怪现在家里的饭菜都是她来做,不用老人插手,不知道婆婆这时在厨房忙什么。

她放下包,径直去了厨房,见老太太坐在一个高脚凳上,正就着灶火做蛋饺。

陈母见儿媳跟她打招呼,并没停下手里的活儿,只是慢条斯理地说:“过年了,饭桌上不能缺了蛋饺!这可是金元宝呀!”

罗兰见她拿着一个炒菜的长柄铁勺,一边加热,一边用一小块猪肥膘在勺子里擦呀擦的,一点点地涂满猪油,然后再淋上蛋液……那慢吞吞的架势,不像是在做蛋饺,倒像是在做陶艺,看得罗兰不耐烦了,说她来帮忙做,几分钟就能全部搞定。

但老人不让她插手,非要自己做,说她从儿子儿媳早上出门上班后,就一个人坐在厨房里开工了。反正她有的是时间,又没什么事好干,两碟蛋饺,她笃笃定定地磨蹭了一整天。

“这就是我们老人的生活呀!好打发一些时间。不然想找个人说话都找不到。”婆婆说着,往已经成型的蛋皮上堆了一些猪肉馅,用筷子将蛋皮合上,压成饺子的形状。最后像摆放工艺品一样,把黄灿灿的蛋饺码放在餐盘上,用欣赏的目光端详了好一会儿。

站在一边的罗兰只觉得自己的肚肠都急痒了,这哪是打发时间啊,这是在打发她老人家的孤独呢!看着两碟码得整整齐齐的蛋饺,罗兰霎时有了一种对老年的恐惧。

这是她以前从没认同过的一种感受,所以当初罗曼跟她提起如何害怕老去的时候,她还觉得不可思议,自然规律有什么好害怕的?

但是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老过,没法切身体会婆婆和自己父母老了以后的感受——身体与精力的衰败由不得自己掌控,疾病的到访也不随自己的意志,而偏偏这个岁数,又是儿女们纷纷从身边离开的时候。

罗兰想到自己和婆婆都是早婚,因而从没有单独一个人生活过。热闹惯了的她们,老了以后,一旦空巢或独居,只怕比罗曼这样常年单身的女性更怕孤独。

换作从前,她不会有这么多联想和感慨。但今天在单位碰了一头的灰,让她一下子醒悟,不管自己曾经和现在多能耐,总有一天也会走到无能为力的境地。到那时,工作、孩子都不会再依赖她,就像现在的科室改革、新主任空降,让多年靠着包销书业绩斐然的她也终于变得无足轻重了。

想到这里,她感觉自己这些年真成了温水里的青蛙,如果再不跳出去,就只能等着被烫死。其实,多少人都是这样早早地就被烫熟了,只不过要再赖上几十年才被捞出。

当晚,罗兰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杀了人。但是她醒后不敢告诉陈静农,她梦里杀的,是新主任的婆婆……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