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入戏
罗曼已经好久没有出门社交了，自打开始写这本书，她放弃了大部分娱乐时间。
隆冬的上海照样歌舞升平，连本该宁静圣善的圣诞节都变成了购物节和狂欢节。魔都的热闹向来很有魔性，名副其实，却让罗曼的眼里添了一份对无知和空虚的讥诮。
秦朗不在的日子，她宁可守着这份写作者惯有的孤独，闭门谢客，奋笔疾书。
久坐伤肝肾的她经过这一阵站立写作，气血、睡眠和颈椎都恢复如初了，但对着键盘敲个没完的手指却得了腱鞘炎。她索性每天为自己艾灸，同时让过度疲劳、逐渐老花的双眼得以休息片刻。写作是一件苦差事，尤其对她这样无名无利、前景未卜的新人，简直像是在拿生命、健康和青春换作品。
然而她知道，即使顶着明星光环的秦朗，这些天吃的苦并不比她少。
外景地不止一处，最艰苦的那个地方还有着严重的空气污染，附近几个乡镇都处于靠山吃山的半原始状态，到处都是扬着煤灰、石灰和水泥灰的厂矿。农作物与草木树叶上一律盖着层层灰土，蔫蔫然了无生气。一天下来，戴过的口罩都成了灰黑色。而拍戏时，剧组人员都能戴口罩，唯独上镜的演员没法包住脸，还要时不时拂去戏服和假发上的灰尘，因为稍微站上一会儿就可能灰头土脸。
罗曼在跟秦朗通话时，都能听得到电话那头隐隐传来的开山炸石声。秦朗乐呵呵地说，当年的刘邦就是在这样的烟尘飘荡、昏天黑日中惶惶如丧家之犬，被项羽打得连老婆和老爸都丢了。
有一回，秦朗在视频里给她看拍戏的那个地方，户外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竟是深黄色的。罗曼惊问怎么办，他笑笑说：“沉一会儿就好。”
罗曼细思极恐，虽然剧组有饮用的矿泉水，但他们吃的饭菜说不定就是用当地这样的水质做出来的，可见拍戏之艰辛。
总算剧组完成了那里的戏，又转去另一处颇具规模的影视基地。在这个基地，除了外景拍摄外，还要拍完所有刘邦和吕雉、戚夫人的棚内戏。
左卉子这回并不像之前拍《一个人的探戈》时动不动就玩失踪了。为了挽回声誉，小妮子没少做公益，树形象。进了《大风歌》剧组，不管拍摄条件多艰苦，她都坚持每天到片场。即使没她的戏，但凡有秦朗的地方，一定就能看到她。
她还时不时地要求与秦朗私下排戏。“你不是说，一个好的对手戏演员比一个好导演还重要嘛，表演是靠带的！”她好像把秦朗说过的话，特别用心地记着。
秦朗被缠不过，便立下界限，说好两人只在片场穿着戏服排练，不去酒店客房。即使讨论剧本、对台词，也要让黑岩陪在边上。
有一场戏拍的是戚夫人当着吕后和众嫔妃的面，亲自喂刘邦喝酒。开拍前一天，左卉子就趁黑岩不在秦朗身边时，硬拉着秦朗去拍摄这场戏的布景棚里对台词。
“你是怎么做到第一次对台词就能进入状态，一下就能把人物的情绪表达出来的呀？”她对秦朗语带崇拜，眼里更是充满仰慕。身边的助理们见了，像是事先约好似的，把还在棚里工作的场务一个个带了出去，布景棚里霎时安静了下来。
秦朗看在眼里，脸上淡淡一笑，建议左卉子平时别把时间和心思都用在打游戏上，多读点书，学点文化，多花精力去琢磨戏，就能快速进入人物状态。“有时间，你可以去学习一下台词课，好好做一些基音和泛音的训练。”说完，就要转身出棚。
“陛下——”
左卉子一声娇滴滴的轻唤，伸手拉住他的宽袍大袖说，这场戏里她的台词不多，主要都是表情和动作，她不知道自己给戚夫人设计的形体美不美，要秦朗教教她。说着，便凑近了秦朗，妩媚温柔地把手里的酒器往他的唇边喂去。
秦朗但觉一阵软香扑面，“戚夫人”瞬间就要贴进自己怀里了。他脸上虽不动声色，心下暗暗叫苦，一时不知道怎么脱身。
忽听一声尖利的大喝：“大胆！”
左卉子和秦朗同时一惊，只见“吕后”威严地从外头走了进来。
原来方芳正巧下了戏来找秦朗切磋，见此情景，便“吕后附体”地吼了这一嗓。
穿着皇后戏服的方芳走到左卉子面前，忽而改用戏外的日常语调，冷冷地说道：“哦，我搞错了，你俩在排戏呀？我以为是妖精想吃唐僧肉了。”
秦朗感激之下，忍不住笑了出来。
左卉子的脸色却万分难看，但方芳不是乔娜，她知道连“舅舅”都对这位御姐礼让三分。于是干脆迎头而上：“方芳姐，戚夫人跟吕后相比，难道身段不该更柔软，表情不该更生动吗？怎么就成妖精了？”
方芳依旧是一副不屑的神情，冷笑道：“你不是想学么？有脑子的演员就该想一想，这场戏不是帝妃单独在一起，而是在皇后和众嫔妃的眼皮底下。有这么急吼吼喂酒的吗？”
“方芳的提议有道理！”秦朗转向左卉子补充道，“你对这场戏的处理，应该想到人物此时的重点不全在刘邦身上，她做出的一系列动作和表情，既是给皇帝看的，也是给皇后看的。所以不能只表现戚夫人的妩媚身段。”
“那……还能有什么啊？”左卉子在心里早把方芳骂了个狗血喷头，表面上却不敢发作，只是怯生生地望着秦朗说。
“你该自己想办法进入角色。”不等秦朗回答，方芳又接过了话题，“好好感受戚夫人的欲望，皇上的宠幸她已有了，她此刻最想看到的是皇后和其他妃子的失落。你在表现她力压群芳的同时，也应该在眼神和微表情里展现她的春风得意。”
左卉子连看都没看方芳一眼，只向着秦朗做了个委屈的撒娇表情，说道：“太难了，求陛下教教臣妾，怎么做出这么复杂的表情和身段呢？”
秦朗沉吟道：“做减法！”
“什么？”左卉子听不懂。
“把自己减到最小，甚至完全没有，丢掉你身上太多不必要的东西，别总想自己怎么演，怎么突出自己的漂亮。”秦朗解释说，“把人物放到最大。方芳已经告诉你戚夫人当时的心情，你就让自己活在这种心情里，接住这个角色。”
言讫，黑岩从外头跑来找秦朗，秦朗赶紧顺势跑去了拍摄现场。一路上，他想到左卉子的表演天分实在有限，尤其是第一次演古装戏，一个走位都要教她三天，要想让她演好这么复杂的一场戏，导演组都捏了一把汗。
但这回，秦朗的担心多余了。
方芳的成功“救驾”让左卉子恨意猛增，却又无可奈何，这种复杂心理无形间帮了她很大的忙，正好契合戚夫人对吕后的心理。
一个演员与角色合体，往往是在下意识中完成的。第二天在拍这场“喂酒戏”时，左卉子与方芳更加相互较劲，暗战升级到真假难辨。且不说左卉子把自己对秦朗的迷恋很自然地转化成了戚夫人对刘邦的依恋，更捎带上了这个人物对吕后又恨又怕的心理，使她那张妩媚的俏脸上满是挑战正宫的笑意。
这是她入行以来演得最过瘾的一场戏，她甚至把吕后当成了罗曼与方芳的集合体。没错！她忽然发现，方芳看上去还真有那么一点点像罗曼的气质，尤其是背影。
左卉子终于“进入了角色”，连秦朗也表扬了她的这场宫斗戏演得不错，把情绪都表现出来了。
左卉子开心极了，说那都是因为她的酒是喂给秦朗的，所以才能让自己这么入戏。“你没发现吗？每次只要一跟你配戏，我都能演好。希望我俩能一直搭档演爱情戏，这样我就会不断进步啦！”
秦朗一笑，说：“那如果让你跟一头猪配戏呢？”
左卉子一愣，没明白秦朗怎么会忽然开这种玩笑。
“我没开玩笑。”秦朗正色道，“如果让你演一个养猪的人，你怎么演？演戏不能这么挑，一个好演员不管跟谁配戏，哪怕对着一头猪，都必须进入角色。”
说罢，秦朗便走到监视器后头，跟着导演忙去了。
这一日，大家都为左卉子的入戏而松了口气，这意味着整个拍摄进度和品质不至于被她拖累，意味着这部片子还能赶得上电影节的参赛评选。
晚上收工卸妆后，秦朗照例又在剪辑组忙到很晚才回自己住的酒店。看了看手机时间，心想这个时候他的罗曼应该睡了，便在微信上给她发了条留言：“想我么？”
不料罗曼竟回复了过来：“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秦朗不由得笑了。这真是典型的罗曼，死活都不承认她多想念他，还要他去问流水，是她的思念长，还是流水长。
他索性拨通了她的视频电话，问她怎么还没睡。
她笑说，今天写得特别顺，不知不觉就忘了吃晚饭，等想起来都很晚了，所以刚吃过晚餐，不能马上睡觉。
“脑子用多了，很容易饿啊！你怎么会忘了吃饭？”秦朗奇怪道。
罗曼说，零食吃多了，不饿。
秦朗这才知道，他给她买的零食居然这么快就被她全吃完了。他又气又笑，知道她是在想他能快些杀青回上海，谁让他说过，等她吃完了这些零食，他就回来了呢！
“你还是来探班吧！”他笑道，“这个影视城还行，周边的住宿饮食也不会让你遭罪。有你陪我，省得左卉子天天骚扰我了。”
罗曼笑道：“我可没空，我在闭关写作呢！”
“来剧组一边陪我一边写呗！人家关汉卿还躬践排场，面傅粉墨，一边写戏，一边到现场又导又演的！莎士比亚的每一出戏都是跟演员一起在排练中完成的。你也要让自己置身在戏剧环境中才好嘛！更何况，还有我等着你来宣示主权，把我从水深火热里解救出来呢！”
罗曼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可就是不愿意去剧组那种地方，说那简直就是社会人俱乐部，还是浓缩精华版的。她才不需要，也不想跟青春无敌、风光无限的左卉子明枪暗箭地较劲。
“那块腕表，她要戴就让她戴着好了，反正那款式也不是限量版，现在很多暴发户都喜欢。”
“品牌不限量，可我是限量的啊！”他笑抽了。
“那不就得了！”她巧辩道，“你既然是限量的，我还担心你什么呀？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谁要谁拿去。”
“你呀！”他感叹道，“心思都在写作上，我还不如你的书稿呢！”
“你拍戏时不也关机不理我的嘛！”
“可我下了戏会给你打电话的呀！”他忽然一本正经地问，“你说实话，在你心里，我和写作，到底哪个更重要？我要听实话，别想哄我！”
罗曼想了想，把手机镜头对准了客厅墙上那幅油画。
秦朗莫名其妙道：“你让我瞧这画干吗？这不是潘玉良的吗？”
“是啊！你不是要知道我想你多，还是想写作多嘛！”她在画外柔声道，“潘玉良生前曾说，她在巴黎的时候想念上海，在上海的时候想念巴黎……”
这回答简直再销魂不过。秦朗忽然发现，跟罗曼“谈恋爱”可算是一种享受，她能把他俩的爱“谈”得千回百转，回味无穷。
“我真说不过你。”秦朗感叹之下，恨恨地笑道，“先睡觉，快点去！都过零点了！以后不许晚吃饭，你这样让我怎么安心拍戏？”
“好吧……”这话终于让大小姐服帖了下来，乖乖地保证以后再不这样了，生怕自己让他担忧分心。
但从那以后，到了剧组开饭时间，秦朗都会打电话提醒罗曼吃饭。有时他自己忙到没法按时进餐，就让黑岩监督罗曼，非要看到她在视频里乖乖坐下吃饭才放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