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当我们老去
罗曼如此胡思乱想了几天，赌气不再给秦朗微信留言。
秦朗拍戏都会关机，所以以往都是他找时间给她来电，但自从那天以后，他连着好几天都没打过罗曼的电话。
罗曼有些奇怪，转念一想，让他冷静冷静也好，说不定这就是他俩关系的一个转折，如果他早想明白早分手，她对他的爱恋和痛苦也会小些。
这天傍晚，罗曼刚吃了饭，正想继续写作，忽听两下叩门声。她以为是邻居，便走到门边，从猫眼向外张望，望见一个陌生老人站在她家门前。罗曼诧异地开了门，却没敢放下门链，隔着门缝问道：“请问您找谁？”
只见那位老先生微微一笑，彬彬有礼地说了声：“找罗小姐。”
罗曼感觉这位老者有些眼熟，于是放下门链拉开了门，见门外的来客古稀之年，白发萧萧，那苍老的声音和慈祥的笑容，让她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人家。
“请问您是……？”
“我姓秦。”
罗曼惊得脑洞都大了，这张脸真的跟秦朗很像啊！难不成这气质不俗的老人是秦朗他爸？想到这里，大小姐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心想秦朗他爸怎怎怎么会找到她的家里来？
正当她站在门边不知道说什么好时，老人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进而像个老顽童似地弯腰笑得声音都变了。
“你你……”罗曼到底听出了这熟悉的笑声，“秦朗！你开什么玩笑？”
果然是秦朗！只见他乐呵呵地推门跨了进来，一边关上门，一边笑道：“怎么样？连你都没认出我来，再演下去，你会把我关在门外了。”
他听罗曼说刚才差点把他当成他爸，更是哈哈大笑。
“你还笑！你刚才连声音都变了，完全是个老人的嗓子。”
“我就是特地要扮成这样来见你。”
原来秦朗这几天演的都是老年刘邦的戏份，今晚收工后，他没卸妆，只是请化妆师和服装师撤掉了头套和长须，把古装换成了现代装，然后带着化妆师一起来找罗曼。
此时，化妆师还在楼下的车里等着。他先上楼来，让罗曼今晚暂停一下写作，跟他一起化个同样的老年妆。
“我想让你看看，咱俩老了以后都是什么样子。”
罗曼的好奇心一下就上来了，赶紧让秦朗请人家上楼来。
化妆师笑眯眯地进到罗曼的家，也许事先已经知道了罗小姐的身份，没等秦朗介绍，就笑道：“呀！估计她老了，还是个时髦又漂亮的老太太。”
“不行！”秦朗赶紧对化妆师正色道，“你别把她往漂亮上画，一定要按着五官和脸部肌肉的实际走向，模拟得尽量真实，越难看越好！”
罗曼狠狠白了秦朗一眼，秦朗也不理她，催着化妆师“破土动工”。
化妆师一边仔细端详着跟前的“毛坯”，一边嘟哝着：“怎么才能难看呀？这五官都明摆着长这样，再老也不能错位啊！”
于是顾不得喝一口罗曼给他沏好茶，化妆师说干就干了起来。
罗曼坐在镜子前，任由那双陌生的手在自己脸上闹起了革命——弄塌眼皮，加深泪沟，描摹眼袋、鱼尾纹、法令纹……甚至对她本来长得就一般般的鼻子下了狠手。
“这人一老呀，鼻子的变化还挺明显，会让面部变得不协调。”化妆师手不停歇地说，“鼻孔会外翻，鼻头跟着下垂。从侧面看，鼻小柱会下吊成一个弯弧。两侧鼻翼也会越来越大，所以老人的鼻孔看着也比年轻人大……”
化妆师说她的脸一看就是没打过针，鼻子上哪怕有一点点玻尿酸，他也看得出来。因为玻尿酸一开打，等填充物被吸收后，为了不让脸上的凹陷太明显，以后这针就要一直打下去。但鼻子上的玻尿酸打多了，山根就会变粗，像个“假脸识别仪”一样，看着都假。
罗曼确实是一张天然脸，她也不是没关注过医美，但她不想通过打针，让自己顶着一张鼓鼓的塑料脸，搞得表情、肌肉、筋膜都不再是自己的原装，想想都别扭。她虽希望自己一直年轻下去，但绝不想学女明星们，为了少女感，在自己天然的皮肤里过度注射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搞得整个脸像只高庄馒头一般。那种人造的年轻，不是她想要的。
做梦都渴望年轻的她，好歹也清醒地知道，再冻龄她也不可能回到少女时代。岁月不是一张少女脸就能锁住的，眼神却会出卖一切。一张20岁的紧绷脸，配上40、50、60岁的眼神，那不是美，是滑稽。
罗曼闭着眼，听着化妆师的闲聊，越到后来，越不敢睁眼看自己的模样，只觉得自己的脸正在全面塌方中，皱纹更是从额头一路而下，势如破竹地攻占了她的脸颊、脖子，最后连她的手也没放过。
因为有了现成又逼真的发套，不用打理头发，整个化妆过程并不像罗曼想象得那么久。当她最终看到镜中的自己，不免一惊。镜中那个脸上丘壑遍布的“老太太”老则老矣，却也没她想象得那么不堪，反而有种自然老去的风情。
“不好意思，我已经尽量往老丑上化了。”化妆师笑道，“你这张脸再塌也塌不到哪里去，每个人的脸部构造不同。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别生气，你从前应该不是很美，但你是年纪越上去，越耐看的那种脸。”
化妆师说着，很知趣地先告辞回组。
秦朗把化妆师送走后，回到楼上，开锁进门，见罗曼已经换上了一身羊毛衣裙，宛若他在塞纳河左岸散步时见到过的那些法国老太太。
“哇！真美！”他脱口而出，情不自禁地拉着罗曼走到穿衣镜前，“没想到你老了会是这样……看来我要赶上你，配得上你的气质，还有的好努力了！Je t'aime！”
罗曼被他最后的那句法语说愣了，转过头来惊讶地望着他。
“怎么？我发音对不对？Je t'aime！J'adore！”
“你什么时候学的法语？”
“我就只学了这两句‘我爱你’。”他笑道，语气中带着炽热的仰慕，转而又模仿着罗曼的口吻和声调把这两句法语“我爱你”重复了一遍，听得罗曼咯咯笑起来。她曾听过秦朗模仿乔娜用南腔北调骂粗话，但没想到他还能模仿她的声音说出这么悦耳动听的法语来。
“怎么样？像不像你的声音？”他笑问。
“你是怎么做到的呀？”
“让声音从声带出来，消解掉头腔共鸣……声音是演话剧的基本功。”
罗曼听呆了。她还来不及再次崇拜秦朗的天分和才华，就被他一手牵着走到门边，从衣架上取下大衣，替她套上，说：“今晚我去哪里都不用怕被人认出来了，我俩去市中心走走，怎么样？”
一个小时后，在市中心那座百年教堂附近的法国梧桐道上，有两位老人牵着手，漫步在月色与夜灯下。晚风吹着老太太的鬓角，老先生解下自己的羊毛围巾。
“天冷，别着凉！”他苍老的声音像哄个小孩子似地叨叨着，一边替她围着那条她再熟悉不过的格子围巾。那条围巾曾经出现在热播剧《海上青花》里，是朱楚天的“标配”。
他俩正是“老去”的秦朗和罗曼。
他方才牵着她的手走过繁华夜市的斑马线，所有等红灯的车辆都亮着灯，司机们都在耐心等着这一对风烛残年却仍相互依偎着的老人从自己车前走过。
路过一家卖饰品的小店时，“老太太”一瞥之下驻了足，说她挺喜欢这类小店，总能淘到意想不到的别致玩意儿。
于是“老先生”替她推开了玻璃门，她挽着他走进店中。店主有些诧异地望着这两个顾客，因为平时光顾这家店的都是些时髦的年轻女郎，还从没有老人家进他们店来“随便看看”的。更让店员始料不及的是，那位老先生微笑着征求了她的同意，便把老太太看中的那枚胸针从货架上取了下来，亲手替老太太别在了衣襟上，然后搀着老太太的手来到镜子前，让她看看镜中试戴胸针的模样。
“怎么样？你喜欢吗？”他轻声问，那苍老的赞美和体贴声让边上的店员都感动了。等到老先生付了钱，带着老太太离去，店员还情不自禁地跑到玻璃门边，想再看看两位优雅老人朝着教堂而去的恩爱背影。
“我今晚忽然意识到，白头到老其实非常难。”秦朗一路感叹道，“而我还贪得无厌，盼望我们不但要白头到老，还要白头偕老。”
罗曼只觉得一股暖意从秦朗刚替她围好的围巾上传递而来，温柔地包围着她的全身。她挽着他的手臂，跟着他的步子前行，默不作声地享受着他的陪伴，好像生怕自己一说话，就会惊扰夜色如许。
这是罗曼第一次发现，原来老年可以这么美，原来老去的她竟可以这么安然！而秦朗的憧憬，不但让她不再怎么害怕衰老，甚至变得有些些的向往。
他俩在教堂正门对面的人行道上站住了，隔着马路，朝已关闭的教堂大门后头隐隐可见的塔楼十字架望去，像是不约而同地在向上帝许着愿。
他对她轻柔地低语道：“我今天之所以这么做，是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不是局限在肤浅的脸蛋和身材上，那样只会色衰而爱驰。我是真的深深眷恋你的眼神，你的灵魂，这些只会随着岁月越来越美。
我还不是教徒，但如果我可以向上帝祈求，我祈求祂允许我俩这样相伴走一生。这其实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甚至很多人会觉得不太现实，但我期待着这样的终老，而不是期待几十年后，你依旧套着一副少女的皮囊与我同行同坐。
我们没法现在就想到，60、70甚至80岁时的我们会变成什么样，身体机能会衰退到怎样的地步，脾气个性和习惯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所以我今天不是来跟你玩浪漫游戏的。
从现在直到我们老去的那一天，这当中还有很多我们想得到和想不到的难关要过——我俩不但要面对失去新鲜感以后的平淡日子，还必须学着彼此深刻地理解和看见对方，看见彼此的快乐和忧伤，理解各自的向往与苦痛。我们需要几十年如一日地保持心灵的对话，相互间一个眼神就能让对方触摸到自己的想法。我孤独时，你愿意和我站在一起；你无助时，我能向你伸出手说‘没事，有我在’。我俩之中任何一方都要能够欣赏、赞美、支持另一方，愿意为了对方，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和健康……
做到这些太难了，但只有这样，才可以让我俩到了华发之年，能像今晚这样走到一起，坐到一起，并且再想到今晚，我们会说：‘那个晚上，我们曾是那么年轻！’”
罗曼的眼眶湿润了，秦朗的话像蒙太奇一般，带着她一路闪回，让她分不清今夕何夕，只觉得一切都已无足轻重，只要他俩能一起终老。
他们来到了教堂侧门外的公交车站，并肩坐在车站的长椅上。她万般依恋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把两个路过车站的年轻女孩看得羡慕得连连回头望着他们，仿佛不敢相信怎么会有这么亲密的老人家。
罗曼忽然想到萧伯纳说过：“年轻，真好呀！如果我生下来就是老年，然后倒着回到中年，就知道现在的中年也仍是很好的，是需要好好珍惜的，不会再在一些无谓的事情上徒然消磨浪费自己的时光。”
秦朗好像透视了她的心思，依旧用苍老的声音笑道：“上帝多好！祂给你白头发的同时，也给了你20岁时没有的智慧，好让你继续美下去。其实不是你老了，是我来晚了。但是我来了就不会再走。不管你老成什么样，我爱你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爱你，只要是你本人就行。”
她笑了，在初冬的月夜，笑得却如夏花般灿烂。
他也笑了：“别给我们的感情增加很多附加条件，我想永远留住我们最初的那份心动。我知道你怕的不见得只是老去，而是怕我嫌你老了。其实你的抗衰老基因那么强大，而以我现在这样的工作强度，我只会老得比你快。可那又怎样？我喜欢那句话——岁月就是一条沉船，但我们依旧可以在救生艇上高歌。”
“你中伏尔泰的毒太深了。”罗曼笑道，忘情地把自己的下巴搁在他的肩上蹭着，蹭得秦朗扭过头来看着她，说：“以后老了，记得也要这样靠着我喔！我等着你以垂暮之年发小女孩的嗲！”
被他这么一提醒，她才发现自己演错了，于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忘情大笑。
“我们现在怎么活，未来几十年大概率还是这么活，与时间没关系，但是跟我们的健康和感情有关。每个人只能年轻一回，所以为了我，你要健康，要开心，要勇敢，让时间也拿你没办法。其实它早就拿你没辙了，它再狠，不也至今都没能在你的心灵上刻下皱纹吗？”
一辆公交车进站，车上下来两三个乘客后，司机见站上的两位老人并未起身上车，便关上车门。车子又向前驶去，一如在秦朗和罗曼面前仓皇落跑的岁月。
“我满心盼望，等我俩老了，一起坐在窗下。你浇花、弹琴、写作，我读书、看片、分镜头。窗外落叶无声，家里岁月静好。你说，这样的画面是不是很美，很让人心动？你孤孤单单等了我那么多年，耗尽青春的美来守候我。这辈子我只想用最真实的幸福补偿你等我的日子，把你的美都宠回来！
我希望当我告别今生时，我能拉着你苍老的手，并欣慰自己这一生从未放开过它，希望我也能像你父亲对你母亲那样，对你说声‘宝贝，谢谢你’。因为虽然我遇见的不是最年轻的你，但是我遇见了最好的你。”
直到第二天从睡梦中醒来，罗曼脑中萦绕的依旧都是他俩昨夜的“时光穿梭”，好像莎士比亚那句著名的台词——爱情的黑夜有正午的阳光。
秦朗就像是上帝派来守护她的使者，只为了提醒她，爱与年龄无关，与岁月无关，与容颜无关，与金钱、地位、成就更无关。他给了她正视自己死穴的勇气，牵着她、护卫着她坦然地面对青春的离去，向老而生。
她记得秦朗昨晚匆匆赶回剧组前，一手抱着她的腰，一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用命令的口吻说：“我要你快乐起来！别让岁月压弯你的头和腰！现在给我回家去，无忧无虑地睡个好觉！”
罗曼果然听话地睡了一个足足的懒觉。这天早上，她照秦朗说的，没给自己设闹钟，故意纵容自己睡到自然醒。
她跑去浴室梳洗的时候，有了昨晚老人妆的对照，此刻再望着镜中自己那张恢复原形的脸，竟然怎么看都充满感恩，觉得能拥有这么年轻的面貌，上帝真是待自己太好了！
更让她庆幸的是，她意识到自己不用像左卉子们那样，急着用青春去变现。她为什么不能安静地去做些无用的事呢？比如晒一下温暖的太阳，那也是上帝白白赐给她的，她应该坦然接受，好好享用才是。她终于发现，过去在衰老恐惧症的作怪下，她的自律和勤奋过度得已经变成了捆绑，一天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就感觉虚度了光阴。
《圣经》上说：“每一天都是新的。”从这一天开始，她决心要让自己放松下来，不再恐惧得失，让生命进入云淡风轻的澄明与安静，这样才能写出更好的文字和故事来。
罗曼决定从这一天起，她要开始学习从容面对、接受自己在容貌和生理上的一切变化。随人家怎么歧视贬低更年期吧！她为什么非要偏执于即将失去的东西，而忽略了她将因此得到的宝贝呢？为什么更年就一定是惨兮兮的，而不能被看作是自己人生的一个精彩拐点呢？
她要学会相信自己值得拥有最好的——最安稳的睡眠、最美味的食物、最漂亮的衣服，相信上帝给了她最好的朋友和家人，还有最好的男朋友！总之，她必须呵护自己，度过最好的中年，迎接最好的老年，这将要成为她全新的信仰，以此唤起她内心深处所有的能量，去实现她最好的人生。而即使这一切不能达到完美，她在全力以赴的过程中，也能获得最好的人生体验。
“不要让身体的变化和衰残限制了你的想象力。年华会老去，但是梦想永远不会老。”秦朗昨晚这样叮嘱她，并说自己在遇到她之前，也曾为自己的青春和才华眼看就要被埋没而焦虑过。作为一个演员，年轻俊朗的外形毕竟是珍贵的。
“可是当我遇到了你，我发现了另一种美，一种不但可以与年轻抗衡，甚至更耐人寻味的美。”
生而为人，哪有什么一成不变？因为这场爱情，她开了他的天眼，他给了她勇气。
他说：“从我决定爱你的那天起，我就清楚我俩的内心必须强大到能超越世俗的一切。衰老和死亡，我们都无法掌控和抵抗，但我们可以不惧、不畏。在残酷的岁月面前，我要更加爱护你，让你和我在爱里，永远都是少年。”
罗曼从没像今天这样从容地打开她的电脑，文思和灵感好似泉涌般飞泻而下。一如她的秦朗所言，不着急，不功利，一步步实现她的梦想，她就能重新得力，如鹰展翅。她不再害怕被耽误、走弯路，因为她终于明白，要抵达既定目标，不见得在于起点的高低和先后，而在于拐点。
她如今正站在一个重要的拐点上，她不再害怕白白绕路、白白落泪、白白迷茫、白白等候爱情，只要目标坚定，只要懂得及时拐弯和疏通，就算是她走过的所有弯路，上帝也不会使之作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