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故地重游
当出租车终于来到了这个位于浙江中心地带的传奇小镇时，罗曼恍若隔世般地望着车窗外那熟悉的横店街景。跟很多浙江富裕的县镇一样，这里的中心区域高楼林立，触目所及的都是星级宾馆的玻璃幕墙，与二三线城市的中央商务区没什么区别。
如今，在这个小镇的演员公会注册的横漂已近5万，常年固定漂在横店的也有8千多人。要在短短半天里从中找到大祥，简直是大海捞针。
罗曼想着，如果在演员公会找不到人，她就只能去影视城里正在置景拍戏的那二三十个剧组挨个儿打听了。
她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第一次来这个小镇时发生的一切。正是在这里，她觉醒了自我；在这里，她遇见了秦朗；也是在这里，她有了开启另一种人生的勇气。只是她当时怎么也想不到，当她再次来到这里，一切都早已沧海桑田，她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她，秦朗也不再是过去的那个秦朗，而她竟是为了身陷囹圄的秦朗，来寻找群演大祥的帮助。
正当罗曼望着车窗外出神时，只听司机问了句：“我们是直接去演员公会，还是先找个吃饭的地方把肚子填饱？”
这话一下把罗曼的魂又拉了回来，确实已到中午，虽说她没什么心思和胃口吃饭，但不能让司机饿着肚子开车啊！于是便说了句：“先吃饭吧，您看哪里好就开去哪里。”
说话间，车子正好路过街边一家饼店，罗曼瞥见店门口挂着“萝卜丝饼”的招牌，不时有男男女女从那里出来，拿着个装饼的袋子，一边走路一边啃饼。
“萝卜丝饼！”罗曼忽然像记起了什么来，兴奋地叫出声来，“横店的萝卜丝饼是不是很出名？”
司机望了一眼她，说：“是啊！您想吃饼吗？”
罗曼摇摇头，眼里却洋溢着希望，说道：“不是不是！您知道这里有一家饼店叫……我一下想不起来了……”
司机说横店的饼店不少，但有名的就那几家。
“我想想，我想想，好像是叫什么……哥的……”
“强哥饼店？这家我知道，除了饼，还卖别的点心。”
罗曼眼睛一亮：“对！就是这家！”她想起大祥说过，他非常喜欢吃这个店的萝卜丝饼，让罗曼有机会也无论如何去尝尝，还说他刚来横店时就在那家店打过工，后来一直在那里买饼带到剧组当午饭。
“可是那家店在步行街上啊！离这儿倒很近，我车开不进去。”司机犯难了。
罗曼让司机把她送到步行街口，然后他可以自行去用餐，等她有了眉目，就打电话给司机。
司机欣然答应，便把罗曼送去了步行街。
横店的“镇中心”真的很迷你。虽说在影视城，一天之内可以纵横上下两千年，但在商贸区走来走去，也不过6公里的南北之距。
步行街更是很短，罗曼边走边打听，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那家饼店。向伙计一打听，果然都知道大祥。当老板报给她大祥的手机号后，她迫不及待地就在店里给大祥去了电话。
大祥更是又意外又惊喜，在电话里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连声邀请罗曼去他那里，忙不迭地要把地址报给罗曼。
罗曼加了他的微信，收到了大祥发来的地址共享。她也简直不敢相信，峰回路转之间，自己竟又那么容易就找到了大祥！
兴奋之下，她致电司机，约好下午三点到大祥给她的地址去接她，然后载她去Y市的火车站。
司机当然乐意了，这意味着他有好几个小时的空档去拉别的生意。而罗曼终于也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一下变得轻松起来。她按着地址前行，还特地绕到周边几条她熟悉的街上，想再看一眼她和秦朗曾经并肩走过的地方……
时隔大半年，横店的样貌与之前并无二致。罗曼故地重游，已经能从街上一眼辨认出谁是横漂，就像当初大祥在火车上一下就能看出哪些是去横店实习体验的艺校生一样。
大祥早就告诉过她，横漂虽众，但95%的人顶多撑上三个月就走了。罗曼暗自庆幸大祥至今还留在横店，否则她就不可能再找到他了。她又看了看地址，那其实是一家餐馆，或许这个时候大祥正在那里吃饭，不知道他还拍不拍戏。
罗曼看到不少从街边小宾馆里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有穿着随便，衣衫邋遢的，也有精心装扮过的。
这些人的样貌气质看着大多不像是受过很好的教育，即便那些来自专业艺术院校的学生，也是清一色的眼神空洞。他们一边想着下一顿的饭钱、下个月的房租，一边往来于驻扎酒店的各个剧组之间，与其说是在递送自己彩打的简历和照片，不如说是在寄托各自的梦想和期盼。
从他们又迷茫又热切的身影中，罗曼很容易地就能感觉到他们的心游走在生存和梦想之间，感觉到他们的人生与这小镇的每一条街道相互交错着，并将青春的活力注入了横店的肌理和血管，因而使这座小镇得以生生不息地流淌着影视的热血。
罗曼记得，这几条街到了晚上就还原出了中国农村乡镇一贯的景象：道路两旁会摆出很多地摊，堆起山寨的名牌球鞋和包包，挂上一排排廉价的T恤和小饰品。空气里交杂着塑料泡沫味和大排档的油烟味。人声与犬吠声中，她和秦朗一次次散步经过，秦朗都能准确无误地听出这些人说的是浙江哪一片的方言。
再往前走，是个广场。她在横店的那些夜晚，秦朗跟她一起在这里对着台词，讨论着剧情，一边远远望着广场上踩着碎步跳舞自娱的人们，看不懂他们跳的到底是广场舞还是爵士舞，只觉得那混响DJ版的音乐和夸张的舞姿搭配得不伦不类，看得他俩忍俊不禁，却又被那些平凡人类单纯的愉悦深深触动着。
横店大街小巷的路灯杆上、店门招牌边，到处可以看到用某部热剧或当红明星的海报做成的旗标。罗曼一路发现了不少《海上青花》的海报旗标，也看到了正有城管人员爬在高处，将印着秦朗照片的旗标撤换下来……
她有些失落，但同时又生出更多的信心和希望，心想自己大老远跑来这里，正是要找到证据和证人，让天下人都知道秦朗的清白。
“总有一天，秦朗的剧照不但会重新出现在这个小镇上，甚至还会出现在各大电影节的海报和获奖名单上！”她愤愤不平地想着，不觉加快了脚步往前赶。
一路上，她越发留意到，整个横店的大街和公交站上，几乎看不到有秦朗代言的广告了。
而恰恰在这个时候，她却一眼望见一家小餐馆门口的广告灯箱上竟然还有一张秦朗为某啤酒品牌拍的平面广告。
她还来不及看这家店的招牌，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罗小姐！”
是大祥！
罗曼欣喜地放眼望去，只见大祥乐不可支地从餐馆里冲了出来，一脸受宠若惊的欢喜。
“大祥，你在这里吃饭还是工作？”
“这是我开的餐馆！”大祥笑嘻嘻地说，“快进来！来看看我刚开三个月的餐馆！”
大祥一边招呼着有些惊愕的罗曼进店，一边冲着店里喊：“小玲子，罗小姐来啦！”
小玲子是大祥的新婚妻子，大祥早在《海上青花》剧组时就跟罗曼提到过，那是他回老家相亲相上的。
大祥自从为了《海上青花》中的那三场戏差点丢了小命，便开始认真琢磨起罗曼对他用心良苦的劝言来。没多久，大祥回了老家，小两口领证办了喜事。在玲子的支持下，大祥带着新媳妇重新回到了横店，起早摸黑地在镇上开起了一家小饭馆。
罗曼一跨进店门，就看到墙上竟挂着一张大祥和秦朗的合影，那应该是在《海上青花》的片场拍的，因为照片上的大祥和秦朗都穿着戏里的服装。
小玲子热情地跟罗小姐打着招呼，说听大祥提到过她好多回。
罗曼见此时店里还有正在就餐的客人，便不好意思在人家这么忙的时候来打扰。玲子却极其爽快能干，让大祥只管陪着罗小姐好好吃饭叙旧，自己和从娘家过来帮忙的哥嫂继续招呼食客去了。
“你终于不再是横漂了！这算是在横店扎根了吧？”罗曼望着大祥黝黑而年轻的脸，笑着问。
“是啊！多亏了罗小姐你当初给我的提醒。”大祥憨憨地答道，“这些天我还真一直想到你们呢！不知道你还会不会来横店采访什么的。没想到，今天竟然接到你电话了！跟做梦一样……”
大祥的口头禅还是没变，听得罗曼心里一热，眼眶也不知不觉有些湿润了。
“幸亏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萝卜丝饼店，不然我真的只能去演员公会想办法找你了。”罗曼感觉这是上帝的安排。
大祥一边让罗曼靠窗落座，一边说：“你去那里还不定能找到我嘞！我现在都忙得没时间演戏。”
罗曼问：“不当群演、特邀，会不会感觉失落？我知道那是你喜欢的事情呀！”
“怎么说呢，”大祥有些沉吟，片刻后终于说，“我觉得我的能耐还真是应付不来。你和秦老师说得对，当演员不是光能吃苦就行的。你还跟我说过，喜欢的事和擅长的事不一样。”
“那你现在找到自己又擅长又喜欢的事情了吗？”
大祥的嘴又有些笑得合不拢了：“现在我跟玲子开这个餐馆，每天都挺充实的，特别是晚上数钱的时候，我俩别提多开心了。罗小姐，不怕你笑话，我发现其实开餐馆也是有门道的，怎么买菜，怎么推出新花样，怎么留住更多的回头客，就连怎么在门口那么少的停车位上帮顾客停车，都要细心观察琢磨，学不完的东西。”
正说着，大祥一眼瞥见门外又来了一辆车。他店门口停车位不多，且都已停满，这时正有食客刚吃完饭要开车离去，正好遇上想停进来的车，两辆车一下子就在马路边上迎面僵持了起来。
大祥赶紧跟罗曼打了个招呼，匆忙出去协调。
罗曼隔着窗玻璃，见大祥沉着老练地站在那里指挥着要离开的车先走，然后又帮着要停进来的那辆车挪进狭小的停车位。
“倒倒倒倒，再倒，倒倒倒……再倒……停，再往左一点，往左……对，再倒，倒倒倒倒……好！”
与从前的大祥比起来，此刻的他，那铿锵的声音里满是自信和成就感，仿佛志得意满，暖风拂面。那意气风发的语调，哪里是在帮顾客泊车，简直就像是一个说一不二的指挥官正调度着千军万马。
过不了多时，大祥便把客人带进店来交给了玲子，自己仍跑到罗曼这桌，坐下陪着她吃饭。
“你有没有后悔放弃当群演？”罗曼有些好奇地问。
“不后悔，因为我努力过了。当群演的经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如果我当初不来横店试试，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当演员是什么感觉。做过了，就值，就算失败了也不会后悔。我一直说，我是不会离开横店的。罗小姐，我过几天就要去一家影视公司正式上班啦！”
罗曼一愣，只听大祥告诉她，前不久有朋友介绍他去给一家新开的微电影公司帮忙，这家公司是专门给来横店的影迷和游客拍摄影视短剧的。
“这是横店眼下的新型产业，好多游客追剧不过瘾，组团来这里想体验一下拍戏的感受。我们就按照他们的喜好，准备不同的剧本和模板，利用现有的布景和服装什么的，反正跟真的拍戏一模一样，并且保证让每个人都有台词和镜头。”
罗曼笑了，她看出大祥终于在自己擅长的事和喜欢的事之间找到了一座桥梁，借此乐滋滋地来往于两岸。
“我因为从前拍过戏，在剧组又帮着打杂，啥都知道点皮毛，还能给那些游客说戏，教他们怎么演。所以去帮了几次忙后，人家挺满意我的，就让我考虑正式去上班。我回家跟玲子一商量，她就干脆让老家的哥嫂来横店帮她打理餐馆的生意，这样我好脱身去上班啊！”
看着大祥一脸的幸福，连罗曼都快替他醉了。
那一刻，她觉得大祥仿佛解开了她心中的好多捆锁，使她忽然领悟到，即使自己写作的尝试失败了，也没什么好焦虑懊悔的。她所有付出的努力，上帝早晚都会在她意想不到的人生拐弯处回报给她。
想到这里，她更觉放松，竟不再为之前的卡文而心烦意乱了。
“罗小姐，你喝不喝酒？我去给你拿啤酒……”大祥说着就要起身去取酒水。
罗曼赶紧叫住他，说她不想喝酒。“我看到你店门口的啤酒广告了！”
大祥一笑，说：“是秦老师的广告，所以我店里就一直都卖这个酒。只要是秦老师代言的，我都追！呵呵！”
罗曼微笑着又望了一眼墙上大祥和秦朗的合影，说：“我今天在横店，就只看到你这里还挂着他的广告和照片。”
“那是！人家撤了，我可不撤！我相信秦老师是清白的，他绝对不会干违法的事儿！”大祥显然也知道了秦朗的事，却仍一口一个秦老师，理直气壮地替秦朗申辩着，“罗小姐，你现在跟秦老师还有联系吗？”
罗曼瞥了一眼周围还在吃饭的客人，压低了声音说：“当然！我今天就是为了他，才大老远地来横店找你的。”
刚说到这儿，只听一声微信铃响。罗曼一看自己的手机，是罗兰发来的一行字，脸色微微一变。
大祥却没留意这些，一听罗曼说来找他是为了秦朗，立马一脸真诚道：“你说吧！什么事？只要能帮到秦老师，要我做啥都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