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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等候宣判

作者:    更新时间:2019-10-10 14:33:47

100  等候宣判


罗兰夫妇俩这一晚却没法早早入眠。

陈母知道儿子的情况后,连唉声叹气都没了,整个人就呆呆的,回家后更是一言不发地进了自己卧房。

聪聪在异乎寻常的家庭气氛中倒变得尤其识相,不用大人催促,自己就懂事地抓紧做他的作业了。

但即便如此,陈静农看着罗兰里里外外、人前人后地独自安顿一家老小,忽然发现,原来家里这一摊子事远比他以为的要多得多,而他却没有一样能插得上手。这让陈静农对自己的家竟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陌生感。

今天在医院排队等着叫号的时候,他就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跟罗兰一起外出,揣着同样的担忧,去同一个地方,齐心合力地做同一件事了。他俩虽为夫妻,其实早就不知不觉地各过各的了。

他以前总觉得一家子都在依靠着自己,而自己却没什么人可以依靠。但今天在医院看着罗兰为自己和母亲奔走在一个个科室之间,看着妻子焦灼却克制、忧郁却坚忍的眼神,他终于明白,罗兰才是家里的定海神针,是他的依靠。在刚拿到体检报告的那一刻,他第一个想到的正是罗兰,他在最关键的时刻离不开的也是罗兰。只要她在,他的心就能安定下来。

“可惜晚了……”陈静农的心里掠过一丝悲凉,为没能早早意识到这一切而懊悔,为前天还曾指责罗兰把家里搞得鸡犬不宁而深深自责。

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正走向人生尽头,他这才忽然想明白——罗兰并不是天生就应该为他付出的。以前他总以为自己是个称职的丈夫,还十分得意于他的那一套人生排序,而在他的排序里,罗兰和他自己都是排在最后的。他把工作、父母、朋友和儿子看得都要比妻子重要。但是到了生死攸关之际,被他视为最重要的前四样,他竟一个都没想起来,独独想到了罗兰。

他无意识地把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褪下又戴上,戴上又褪下,只觉得这戒指戴得越来越松,显然他近几个月确实瘦了不少。

他不知道第二天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死刑也好,死缓也罢,他都不敢在罗兰和家人面前流露出恐惧和难过。只能趁着罗兰去浴室的时候,独自坐在床上暗自慌神发愁,不知道自己从此一病不起,家里这老老小小怎么办。治病要花大钱,而家里最能挣钱的他却成了花钱大户。他不敢想,如果他把钱都花光了,还是一走了之的话,罗兰一个人带着儿子怎么过……

罗兰已经在浴室躲了好久。此刻,她呆坐在浴缸的边沿上,不敢让陈静农看到自己的战栗和惊惶,更不敢偷偷掉泪,生怕自己哭红的眼睛加重丈夫的心理压力。她清楚明天的报告可能会掀起怎样的狂澜,她挡得住也要挡,挡不住也得挡。

这个时候,她也没功夫掉眼泪,一边在害怕,一边在筹算手上现有多少流动资产可以用来救丈夫的命。

她这几天手上正好有笔钱,但那是准备给儿子多报两个补习班的。现在他们这个阶层的娃,哪一个不是花钱不菲?就算学霸,也是家长花钱堆出来的,考第一的,不补习就会变成第二,后面的人时刻都在疯狂追赶。

然而“救命”是眼下最急迫的事情。一旦确诊,后续的治疗就要即刻跟上,一天都拖不起。

她和陈静农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把“实现财务自由”当作人生目标,但现在看起来,这简直就是人生最大的骗局和深坑。拼尽全力成为中产,却经不起一场重病绝症。就算把所有财产都砸下去都未必够,哪里还谈得上什么“自由”?她想到,这些年为了能获得这个所谓的财务上的自由,她放弃了心灵的自由、理想的自由、家庭的自由,而陈静农现在正失去健康的自由!

罗兰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切体会到自己的卑微——家庭、情感、育儿、工作,甚至生老病死,每一件事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中产阶级是什么?就是个屁!她和陈静农就像奋不顾身的登山者,与始终在山脚下蹲着的无产者比起来,他们看似已经爬到了半山腰,却也远没有到达财富的顶端。而疾病就像一块巨大的落石,抑或是一场没顶的雪崩,顷刻间就能砸得他俩粉身碎骨,之前一切的努力攀登都化为云烟。悬在半山上的人一旦跌下来,那种失丧之痛是一直待在山脚下的人们无法感受的。

“放心!我不会死的。”罗兰从浴室出来后,陈静农故作轻松地说道,“现在墓地那么贵,想死也死不起啊!”

“切,你会死?你想得美!”罗兰一边坐上床沿,一边也强作幽默,“你欠我那么多,哪那么容易就让你死了呀!”

陈静农笑了,说:“也是哈!我今天在医院就想,从前我一直觉得我俩的日子挺美满的。婚姻嘛,不都应该是这样——我把钱带回家给你,就尽了本分。不在外瞎搞胡闹,就是一个好男人。其他什么都不用我管。可是今天看你一个人忙进忙出的样子,忽然觉得……我其实挺对不住你的。”

罗兰叹了口气,在丈夫身边躺了下来,装作很镇定的样子说:“没事,我都习惯一个人搞定一切了。嫁给你这些年,我觉得我变成了另一个人,变得我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就算退一万步假设,假设你要真有什么意外,我一个人也能带着儿子过,一个人也能把娃养大。反正这些年的婚姻和育儿,也都是我一个人的婚姻,一个人在带儿子。”

陈静农眼睛望着天花板,悠悠地说:“我曾经跟你说过,在婚姻里,我俩都应该把自己放在最末尾,把父母、孩子和亲戚朋友的利益与感受放在我俩前面。我本来觉得你应该会理解我的这个“先人后己”的想法,当初你不就是因为我的人品才爱上我,才嫁给我的么?”

“可你爱的不是我!”罗兰冷冷地道,“你爱的,是你的人品。”

陈静农一愣,转头望着枕边的妻子,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罗兰一笑,说:“罗曼总是笑话那些爱装逼的人。可我有时候想想,觉得我天天陪着一个又聋又瞎又哑巴的丈夫,还自以为婚姻美满,我其实也挺装逼的。”

陈静农失笑起来,愧疚之外,仿佛觉得罗兰又变回了二十年前那个可爱又活泼的小女孩,这种感觉让他无比依恋,分外向往。一时间忽然觉得,能够这样被妻子埋怨一番,竟也是一种幸福。他们俩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心灵相通地对话了,他像一下子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罗兰的一个眼神就能让他知道她想什么,要什么……

“你笑啥?不过难得看到你能这么对我笑。”罗兰也笑了,“你知道吗?你对我来说,差不多就是一个会喘气的家具,没了你又不行。可你要真的是个家具倒也好,我不喜欢了,还能花钱叫搬家公司来搬走……但你哪里是家具呀,你简直就是一座神像,不是随便哪个搬家公司能搞定的……喂,你睡着啦?”

罗兰以为陈静农又睡了,推了推他。

陈静农一动,说:“我在听你说呢!说实话,我从来没像今天晚上这样,这么喜欢听你唠叨,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讲话这么有趣呢?”

“你知道这是为啥?”

“为啥?”陈静农认真地转过脸来求解。

“因为你从没有真正看见我,没有理解过我。”

陈静农反刍着妻子这句话,回想自己以往一贯的沉默、敷衍和躲闪。但婚姻之所以存在,其最为可贵的意义,不正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深刻的理解和看见吗?看见彼此的痛苦与需要,理解彼此为什么会悲伤,会快乐,然后愿意并肩站在一起,相互取暖,相互欣赏彼此的真实……他想起这些年夫妻间的冷战,多半都是因为自己对妻子和家务事的不投入、不回应而引发的。

如果他能早一点意识到这些,该多好呢!

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失去一切时才恍然大悟呢?

如果老天还能给他机会,他又会怎么做呢?

可是,老天还会再给他弥补一切的机会吗?明天……

一想到第二天将要面对的,陈静农感觉一颗心像灌满了铅。

罗兰却好似他的心电图,完全读得懂他心跳律动似的,安慰他说:“别担心,就算你肺里的阴影真是那个东西,现在也已经有很多很成熟的治疗手段了。我今天打听过,有个术后存活八年的病人跟我说,如今这病都不算是绝症,成慢性病了。我们家再多个慢性病人,不算啥,大不了以后你就当寓公呗!我一个人工作养家,信不信我还照样可以好好照顾你到老。”

陈静农心下一酸,眼眶不由得热了,只听罗兰轻声说:“你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我是钢筋浇了混凝土,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带着弹性和裂缝工作的。我经得起各种拉扭弯剪的折腾,不但耐压,耐腐蚀,还抗打击、抗疲劳……有我在,你不会垮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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