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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 山雨欲来风满楼

作者:    更新时间:2019-10-04 18:06:30

95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见自己妈杵在家门口,陈静农一愣。老太太也被儿子破天荒这么早回家来吓了一跳。但无论如何,她意识到这是救星来了,便一把拉住儿子说自己要走了。可不管陈静农问她去哪里,她都不说,只说走到哪里是哪里,不想再绑架什么人。

陈静农知道,一定又是太座跟太后针尖遇上麦芒,不但掐上了,而且战火升级!

他死拉活拽地把母亲劝进了家,进门就见罗兰脸色煞白地站在客厅里发愣,好像浑身通上了电,谁碰她谁活该被电死。

罗兰见丈夫今天又像诈尸似的这么早回家来,也是一愣。但旋即见到婆婆站在陈静农身边,好像找到了靠山似的,看得罗兰马上又进入了一级战斗准备。

老太太做出又要出逃的姿态,说:“还是算了吧!让我走!”说着便要转身出门去。

陈静农伸手一拦,赶紧把大门关上,怎么都不让母亲离开。

陈母说她就是一个人的命,不该跟儿子一起住。

罗兰气不过,知道这是婆婆跟丈夫控诉自己的套路,“什么一个人的命?不是让你跟我们住这么多年了吗?你什么时候一个人生活过?我倒巴不得你有独立生活的能力!”

“呦,听起来,我这些年还应该感谢你,是不是啊?”陈母反讽道,“你看看你自己,你也是有儿子的人!你希望陈聪长大也这么对你吗?我跟你们住,你们为我买东西,你们给我钱,那都是你们应尽的本分!即使我有钱,当儿女的也应该每月交粮,这才是孝敬我!这些规矩,按理都不用我教。你们不是读了很多书吗?你们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在陈老太太看来,孝不但应该作为一种美德贯穿在儿子儿媳的人生理念中,也应该是一种心灵默契,凡事即使母上大人不说,孩子们也应该摸得透她老人家的每一寸心思,并且完全按照这心意来做,包括应该把自己供在儿子家里一起生活,包括每月给自己一笔钱……

“总之,我生儿养儿,儿子就应该一切都为我着想,给我养老送终!天底下哪个父母不是先为孩子无私奉献自己一辈子的?”

罗兰蔑视地冷笑道:“还无私呢!还奉献?这是赤裸裸的投资!根本不是爱!”

“你看看,凶是凶得来!哪里像小辈跟长辈在说话……”陈母趁机躲到儿子身后,做出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你别说了,行不行?”陈静农烦不胜烦地冲着妻子说道。

“不行!”罗兰一见丈夫不帮着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凭什么不让我说?就是在法庭上,原告和被告也都有权说话!”

“你!”陈静农的气也上来了,“你少说两句会死啊?”

“对!我告诉你陈静农,这种日子再憋下去,就是会憋死人的!你今天正好回来了,正好大家把话都敞开了说,让你知道知道我有多辛苦!”

陈静农道:“我会不知道你的辛苦?但我妈这辈子也不容易啊!大家不能相互多体谅一下吗?”

罗兰说:“少跟我说你妈多不容易。你妈不容易是你爸造成的,是你爸的事儿。我是你老婆,体谅爱护我就是你陈静农的责任!我替你管着这一家子老小,我容易吗?我的不容易难道要你儿子来负责?”

这一下,陈静农被怂得哑口无言,心想罗家姐妹到底都是厉害角色,脑回路和口才都非常人能及。

老太太可不吃这一套,见儿子被噎住了,立马抢过话语权说:“不管怎样,我都是你长辈,有你这么对长辈说话的吗?”

罗兰冷冷一笑,道:“长辈?你跟你儿子在一起才是长辈。离开你儿子,你就是一个普通的老人。请问有这样为老不尊的老人吗?你这么不讲道理,有资格做我长辈吗?”

这话听得陈静农火了:“你说什么呢?你怎么跟我妈说话的?什么叫为老不尊?你有什么资格跟她这么说话?”

“你每次都这样,永远都怪我不好!你也不问问是谁的错,是谁先挑起来的!你让她把刚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你自己听听!”罗兰叫道,一副大无畏的样子。

“我不管是谁先挑起来的!是老人,就都该尊敬!是长辈,就该让着她!”陈静农也跟着提高了嗓门吼了起来,连带着积压许久的不满一起喷发,“你这样天天搞得家里鸡犬不宁,谁会好受?”

忽然,一阵手机铃声从陈静农的手提包里传了出来。陈静农略微镇定了一下,撇下太座和太后,往书房走去。

他进房后找出包里的手机按了接听键,刚说了句“你好”,就见罗兰气冲冲地一脚跨进书房来,随手关上了身后的房门。陈静农见势不妙,赶紧对着电话说了声“我这儿急事,过会儿回您”,便匆忙挂上了电话。

果不其然,罗兰就是来找他“讨公道”的,让他说个明白,到底是谁把家里搅得鸡犬不宁。

“这是我的家,当初买房也有我的钱,可是我没享受过一天清净日子,更没有一个真正属于我自己的空间!到处都是你妈的东西,你妈的声音!你口口声声说要找时间讨论到底是让她单过还是我们撤贡,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你的缓兵之计!”

“我没空跟你吵,我很累!”陈静农一听妻子又要提他最头痛的事情,马上截流。

“谁不累?我更累!”罗兰见招拆招,针锋相对,“亏你还是个律师,回家连屁都不放一个!”

“这是家庭,不是法庭,用不着说那么多话!”陈大律师据理力争。  

罗兰进逼道:“那你能不能像在法庭上一样?你在那儿多能说呀!”

“正因为我整天在法庭上说说说,所以我不想回了家还要听诉讼,不想你们俩再相互控告,让我来决断!”

“那你干脆改个名字,叫陈默!”

“你怎么不改叫罗嗦呢?”

“我啰嗦?陈静农,你真是在家时间太少了,你真该回家来听听你妈有多啰嗦,有多尖酸刻薄!”罗兰气得又一次尖声大叫起来。

随着她这一声尖叫,书房外却传来一阵电视节目的声音。原来,老太太见自己的靠山回来了,又始终护着自己,便知道胜局又已定,罗兰不能再把她怎么样,于是摆出胜利者的姿态,再次打开电视,想故意气气儿媳。

书房里的罗兰果然大怒,一下开了书房的门,指着客厅里看电视的老太太,冲着陈静农大吼:“陈静农,当初我嫁给你,是因为你说要为我遮风挡雨一辈子。怪只怪我瞎了眼睛,到现在才看明白,我这辈子的风风雨雨,他妈的全是你给我招来的!”

罗兰这忍无可忍的爆粗让陈静农也顿感委屈,觉得自己整天在讨好家里每个人,为他们能过上好日子任劳任怨,到头来却总是被罗兰说得一无是处。

他刚要把罗兰的话顶回去,自己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手机,正要按键,只听罗兰歇斯底里地大叫道:“不许接!你今天不把家里的事情搞定,一个电话都别想打!”

“我要工作!”陈静农也怒吼起来,把电话铃声压得变成了背景音。

“我也要工作!”罗兰站在书房门口,好像站在神界与魔界的分界线上,怒目圆睁道,“我除了要工作,还要买菜、购物,要管孩子读书,要帮他做各种亲子作业,周末还要接送他上补习班,更要参加他学校的各种活动、各种群!我不但要管你每天穿什么,还要管你儿子每天穿什么、吃什么,几点睡觉几点起床,管他的健康,管他有没有长高,有没有长胖,还要管你妈开不开心,生不生病……我知道你嫌我现在脾气不好,那你来帮我做这些事,我就负责上班,我的脾气保管回到从前!”

罗兰一口气述说着,她的声音与书房里的来电声、客厅里的电视声混合成了一部交响乐,随着她言讫,来电声也同时戛然而止,整个房子里又忽然只剩下电视声,气氛显得无比怪异而滑稽。

“你的意思是,我不管儿子?”陈静农冷冷地开腔道,“你以为儿子就需要物质上的供应吗?我整天在外忙着赚钱养家,不就是为了让儿子看我是怎么当男人的吗?让他看看一个男人该为家庭付出些什么!我错了吗?这难道不比每天陪着他更重要?难道我就不该给他树立榜样,将来怎样追求他的理想和事业?怎样实现他的人生价值?你难道希望我们儿子长大后整天呆在家里,窝窝囊囊地围着老婆孩子转?”

“说得太好了!”老太太冷不丁儿地甩过来一句话,“你要是能像静农一样赚那么多钱!你也天天出差加班好了!”

罗兰怒道:“他赚那么多钱?他赚钱,那是因为背后有我!我呢?我的背后又有谁?还不都是罗曼在帮我,你到头来还这么对她!我今天非要替她出这口恶气!陈静农,别以为你们母子俩联合起来二对一,我就怕了你们!我在外要看领导和客户脸色,回家要是再看你和你妈的脸色,我就成卖笑的了!”

“你卖笑?我还卖身呢!”陈静农反击道,“我整天忙着赚钱是为谁?被你这么一通控诉,好像我多自私自利似的。你睁睁眼,摸摸良心,我为自己活过吗?这一家老老小小的,养老、看病、上学、过日子,不都得我扛着?我累了病了都没地方说去!你还说你看我脸色,我回家就不看你脸色了吗?哪一回我说一句,你不顶上十句?我哪还有说话的份?”

正说着,手机铃声又不识相地响了起来。陈静农不管不顾拿起电话,刚背过身去说了声“喂”。罗兰一个箭步上来,夺下了他的手机,一下就按掉了电话。

陈静农不由得暴怒,吼了一声:“你干什么?”本能地伸出一只手来抢过手机,另一只手却无意识地重重推了罗兰一把,把罗兰推了个踉跄,一屁股跌坐在真皮转椅上。

罗兰气急败坏地跳起来,往已经走进客厅的陈静农扑过去,一边哭叫道:“你敢推我?你是不是还敢打我?我看我还不如你的手机老被你捧着!”

老太太一见儿子儿媳竟然起了肢体冲突,也吓住了,倏地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只见儿媳正扯住儿子,一个要走,一个不让走。两下里胶着不下,弄得老太太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正慌神的时候,电视里忽然插播起了一条XX牌老人鞋的广告,广告上一个大妈扯着大嗓门笑道:“我们辛辛苦苦养大孩子……”

这句不经意的广告词正正中中地戳到了罗兰的痛点,顿时绷断了她最后一根脆弱的神经。失去理性的罗兰顺手操起茶几边给婆婆搁脚的小木凳,恶狠狠地往平板电视上猛力砸了过去。

只听“哐——”的一声碎屏的巨响,接着是电路爆闪。罗兰还不停手,奋力连砸了好几下,伴随着绝望的怒吼:“我让你辛辛苦苦养大孩子!我让你们嚼舌头!我砸了你这万恶的旧世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所有的人都被镇住了,所有的声音都止住了。

陈静农愕然地望着一地的屏幕碎渣,又望了一眼屋子里的老年怨妇和中年泼妇,感觉心都跳不动了。结婚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罗兰。当年那个明媚甜美的罗兰,那个走到哪里哪里就春暖花开的罗兰,今天终于变成了走到哪里哪里就硝烟弥漫、杀声四起的母夜叉。

他再也不想开口说什么了,毅然决然地去书房拿了外套和公文包,头也不回地走向大门。当他一眼瞥见儿子聪聪惊恐地缩在角落里,小脸上满是无声的眼泪时,他的心猛一阵地抽搐,差一点也掉下泪来。但他还是拎着包走了出去。

门,又一次被暴力地关上了。这一回,离家出走成了真,只是出走的,是男主人。

陈静农没地方可去,除了坐进自己的车里。

如果要他说出,在这世界上有什么地方能让他感到放松和自由的,他一定马上就会想到他的车,因为再没有一个空间能像这里一样,让他找回真实的自己,享受难得的安宁。

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这里,不用再理会罗兰对他的指控,反正无论他做啥说啥,最后都会变成他的错。在罗兰的眼里,他不是当丈夫不尽心,就是当爸爸不称职。

他承认自己在家的确是个云掌柜,但那是他的错吗?要养活一家子,他就不可能放下手里正在搬的砖,转而去抱老婆、哄孩子,这就跟那道“老婆和妈落水后应该先救谁”的送命题是一回事!

而且,作为男人,他也并不擅长应对那些复杂的家事和育儿程序,没法像罗兰那样成为一个奶粉专家、尿不湿专家、疫苗专家、早教专家、选校专家、陪读专家……他甚至不知道罗兰是怎么在短短几年内学会甚至精通了这些艰深的专业知识,并且靠着这一切,在家如入无人之境,处处凌驾于自己的。

对于妻子这些年的抱怨,他都忍了,因为知道她的不容易,同时多少也为自己没法帮她而愧疚。但更多的,是他每次回家后的无力感。面对罗兰,他不知道哪件事没做对,或哪句话没说对,就会被老婆劈头盖脸地数落一顿。在法庭上打输官司都不带这么让人沮丧的!

所以他每天回家都会赖在车里“视归如死”。他宁可加班加点忙着赚钱,借以远离战火纷飞。可是,加班终于加出了事……

这时呆坐在车里的陈静农,身边副驾驶座上搁着一个他不愿意带进家门的大塑料袋,袋子里是他今天刚从医院拿到的CT片,还有验血单。

要想摧毁一个中年人,其实不需要破产,也不用离婚,只要一张体检化验单就足够了。

体检报告出炉的那天,他头一回从报告上看到“肺部”、“阴影”、“肿瘤标志物指数”这三个词汇绞在一起,那仿佛就是一道闪电从他一片漆黑的眼前划过。他看了好几遍报告上的名字,确定那真是他的体检结果。他不敢相信传说中的“阴影”竟也会出现在自己的肺上,但他终究无法解释自己的咳嗽和胸闷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回家压根儿就不敢让母亲知道体检结果,看着报告上的字样,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罗兰,下意识地竟希望那时有罗兰在自己身边该多好。可是那天罗兰正巧出差去了。

他捱到深夜,估计母亲睡了,才敢潜回家。躲在书房里,他手足无措地翻出这些年所有的病历,上网搜索关键词,各种说法看得他触目惊心,甚至挂钟敲了一下的声音都能吓得他从椅子上蹦起来,心跳之快,几乎让他死去。

第一次,这是他人生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办。事业越做越顺,钱也越赚越多,当然花费也随之越来越高,压力更是越来越大,只是没想到,身体就这样越来越差了……

罗兰不在家的日子,心乱如麻的他换了一家医院又做了一次检查,今天早上才拿到结果。接诊医生支吾说,让他去三甲医院查一下,应该是有问题。但是他下午去大医院挂不到专家,加号被拒绝了。

本想今天早回家,跟出差回来的罗兰单独说这事,他已完全没了加班奋进的斗志。可谁料到回家就是一场婆媳撕逼大战,分明是不给他留活路,让他感觉所有的出口全被堵住了,怎么也说不出自己可能得了绝症的话。

陈静农再次拿起手机,拨通了罗兰的号,可是铃刚响就被挂断了。他估计气头上的罗兰一看是他的号码就干脆不接。其实电话真的接通了,他也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方才她对着电视机的那一通砸,仿佛已经把他所有想告诉她的话都砸得粉碎了。

此刻的罗兰正坐在书房里,埋头在一沓稿纸上刷刷刷地写着什么,谁也不理,也没谁敢惹她。

经过一场惨烈的厮杀,没决出胜负,反让一家老小个个受伤,而陈老太太赖以消遣度日的电视机则躺枪阵亡。老太太猜想在未来很长一段日子里,她只能去自己卧房追剧看节目了。她不敢再发声闹腾,一边收拾客厅里四散的碎渣,一边偷偷观察着书房里儿媳的动静。

早已过了吃晚饭的时间,她赶着给孙子弄了饭菜,聪聪没怎么吃,她也没胃口。她偷着给儿子打了电话,问他在哪儿,要不要回家来吃饭。陈静农敷衍说在开车,不回来吃饭,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老太太让聪聪去书房喊他妈吃晚饭。聪聪从书房跑回来,说妈妈不想吃。

罗兰哪还有胃口吃饭!她坐在灯下奋笔疾书,一沓又一沓厚厚的稿纸已经被她力透纸背的大字写完了两三本。她写满一张纸,就撕去一张,边写边问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是不是还爱陈静农。

“不是不爱,是过不下去了……”这是她逃来逃去都逃不脱的答案。

陈静农还是陈静农,但陈静农已不是当年那个陈静农了。他一直就在她面前,却不在她的身边,而她也已经找不着他的灵魂在哪里……

她写着写着,同时无望地幻想着聪聪快点长大,幻想着自己一夜暴富,实现了财务自由,她幻想到她摆脱了这烂泥一滩的生活、折磨神经的婆婆和有气无力的婚姻……

她说不出自己的婚姻有什么不好,但却真没什么好。有些东西就像安徒生笔下的那一粒豌豆,是的,纵然垫了二十层的鸭绒被,她仍能被最底下的那颗豆子膈得难受。

她的婚姻看似没什么问题,问题却无处不在,而且抽象又具体地蹲守在她每一天的琐粹中,围困得她早已生出一种无形的、均质的焦虑来。

可外人看起来,只会看到那二十层精致又厚实的鸭绒被。她有房有车,不但有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还有个更能赚钱的丈夫,连儿子都聪明得像一块上藤校的料。那是人们眼里所谓中产阶级的成功,甚至是人生赢家的标配。如果她流露出半分对这种生活的质疑,不但没人会相信,而且只会觉得她矫情。

可是这婚姻到底给了她什么?她不仅仅被“陈太太”这个封号剥夺了自由,还耗尽了青春,失去了身材和脸袋,甚至变了性别!她从一个娇滴滴的女孩,硬生生活成了一个爷儿们——冷了自己添衣服,饿了自己啃面包,不但要顾自己,还要顾着一家老小。

难怪巴尔扎克说,女人一旦结了婚,她便不再属于自己,她是家庭的王后,也是家庭的奴隶。但无论罗兰是王后还是奴隶,结婚后的她差不多忘了自己曾是个从小读着法国文学长大、专攻法语专业、梦想成为翻译家的罗兰!

“妈妈——”聪聪怯生生的声音又从书房门边飘过来,“我作业都做完了,你能帮我签字吗?我自己都检查过了,真的检查了……”

儿子的语气少有的懂事和体贴,好像忽然长大了。

罗兰忍不住一阵心酸,眼泪夺眶而出。她扭过脸去避开娃的目光,让他早点去休息,她自会帮他检查功课并签字。

孩子的声音重新把她从自己的幻想里唤了回来,让她意识到她也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罗兰了。人到中年的她和陈静农一样,累死累活地终于赶上了时代的步伐,成功地跑到了很多人的前头,可她和他就像一架失控了的马车,娃和他们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架马车上,不管他们想不想跑,都得继续跑下去。到了这个年纪,活到这一步,他俩谁都不是在为自己活,越到后来越没得选择。

她站起身来,走出书房,见婆婆已经在给娃准备洗漱,轻声催着孙子洗洗睡了。聪聪今天也没了玩游戏的劲道,出奇的乖巧听话。

罗兰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又看到里头一堆剩着一两口菜汤的空碟子、空碗,她完全不想再说什么,只觉得这些油腻的空碗空碟就像自己的婚姻一样让她无力到绝望。

“垃圾,垃圾,全是垃圾!”

她把所有垃圾,包括婆婆廉价买来的那些坏洋葱、烂红薯、长芽的土豆、发霉的番茄,还有发了黄的绿叶菜一股脑儿地收拾进垃圾袋。

陈老太太这回眼看着儿媳在厨房“鬼子进村”般地大扫荡,终究不敢再做声。她打小就是从物质匮乏年代过来的,一辈子都活在节俭、积攒、物尽其用的意识中,即使跟着儿子过上了舒坦日子,也始终缺乏安全感,不囤点什么就过得不踏实。在她们那一代主掌家庭和人生舞台的时候,能用最便宜的价格买到一大堆食物,那是个人能力的印证,所以她至今一看到被低价甩卖的烂菜和被人丢弃的旧物,都会两眼放光,把它们拖回家时,心里充满了无以言喻的喜悦和成就感。

但罗兰的计算法用的完全不是这个程式。对她而言,这房子一平米就要花掉她近十万块钱,连带装修,算起来就更贵了。她花那么多钱买下的空间,最后却被婆婆用来堆放这些垃圾,她心里能不憋屈到发疯吗?每回看到老人把舍不得扔掉的又村又丑的塑料花、空礼品盒甚至哪怕是一根彩色塑料绳攒起来,用来装饰她价值千万的家居,罗兰就会绝望地想这日子要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终于想起罗曼的话,如果生活能像莫扎特的旋律该多好!一个转调,立刻雨过天晴。如果生活能像蒙太奇镜头该多好!几秒钟的空镜头之后,春天就来了……

罗兰抱着破电视和几袋子垃圾下了楼,往小区的垃圾箱走去,路过陈静农经常停车的那个地方时,她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那里的车位,暗自希望能发现丈夫的车。她早听说了,现在的男人下班回家后,盛行先在车里赖一会儿清静再进家门……

然而,罗兰并没有在那些车位上找到她家男主人和他的车。

此时的陈静农早已被一个意外又紧急的电话招了去,驱车急速赶到了罗曼的家。罗曼正站在小区门外的马路边焦急地候着他,一见他到来,便飞快地上了他的车,一起往城市西区一处高级住宅飞驰。

罗曼刚才在电话里已告诉了陈静农,那里是秦朗在上海新安置的家。而就在今天傍晚,秦朗在那里被警方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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