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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开战

作者:    更新时间:2019-10-04 16:32:03

94  开战


第二天早上,罗曼接到罗兰的电话,才知她昨晚的回程被延期到了今天下午,到达上海的时间正好是聪聪放学的点,来不及赶去学校接娃,所以只好请罗曼再帮她去学校接一下儿子,但不用带回罗曼家做功课、吃晚饭了,直接送回自己家即可。

罗兰已听说这几天娃的学习效率有了显著提高,加上进入新学年,她终于不用再跟儿子一起完成劳什子亲子作业了,所以打算下了高铁就回家抓儿子的学习。

罗曼遵照罗兰说的,接了放学的娃,就开车直奔罗兰家。

讲真,她近来每次快到罗兰家时,心底都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抗拒,尤其是这几天陈老太太看自己的眼神冷冷的,怪怪的,比往常都要嫌弃她似的,搞得她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她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无非是距离陈老太太所持守的社会正统价值观太遥远了,并不符合陈母所谓的各年龄段成功标准而已。心思一向细密的她,完全能从陈母的眼神里看出她对自己的否定和失望,看出自己在她的眼里不但是个懒人,还是个废人,好像每天都在浪费光阴,无所事事。

罗曼无从改变老太太对自己的成见和误解,本来她俩就是不同次元的生灵,就像老太太也同样无法理解和改变她沉浸在小说创作中所有激荡起伏的心情一样。

说到底,她觉得这一切还是归咎于她至今都没有属于自己的作品拿得出手来。罗曼想到秦朗昨晚对成名前处境的感慨,她同感于自己也正匍匐在他过去的境地中。无论是北上广,还是娱乐圈,通常只有当你已经是个人物了,人们才会正眼看你一眼。昨天的秦朗,今天的罗曼,只要还没证明自己,那么就连围绕着他们的空气都会是冷冰冰的。

罗曼把聪聪送回时,罗兰果然还没到家,只在微信上告诉她,自己马上就到了,还特地带了礼物送给她,让她别急着走,稍等一下自己。

陈老太太坐在客厅里摘菜,罗曼便躲在儿童房里陪聪聪写作业,顺便又看了一下昨天藏钱的那个抽屉,见那个信封仍完好地放在里头,便又叮嘱聪聪,务必等她离开后再告诉他妈妈。

正说着,罗兰就拖着拉杆箱回来了。刚放下行李,她就笑嘻嘻地先将一篮特色点心送到婆婆面前,说挑的都是她老人家最爱的口味,可以每天下午当茶点。

老太太瞥了一眼,忽然想起冰箱里有鲜奶蛋糕,问罗兰和聪聪要不要当点心吃,说是刚巧邻居家的小孙子今天过生日送来的。

“这是林老师家送来的蛋糕,我差点忘在冰箱里了。”陈母说着便去厨房取蛋糕,一边仍在叨叨,“16号楼的林老师一家呀,别提多幸福了。住在这里的大公寓,另外还有一套别墅。她儿子在外企上班,很听话。原来那个女朋友很作,林老师不喜欢,她儿子就果断分手了。现在的儿媳妇,当婆婆的一提起来就眉开眼笑的。你看看,林老师才五十八岁,年纪轻轻的就当上奶奶了……这就是小孩子聪明,不犯倔,识时务,知道什么重要……”

老太太说着说着,有意无意地又扯到她惯常的话题上来了,听得罗曼和罗兰都深感情况不妙。罗曼这就要告辞开溜,罗兰赶紧拉住她,说还没把给她的礼物拿出来呢。于是姐妹俩像逃难似的齐刷刷地躲进了聪聪的房间。但毕竟不敢立时就关上房门,只能由得老太太的说教声从客厅继续传进来。

“还有8号楼的海海一家。”老太太对各街坊邻里的了如指掌,完胜户籍警,“海海自己创业,虽说小本生意,但暑假还能把儿子送去美国玩一个月。他老婆自己也有份工作,好歹每个月有五六千块收入,就当给自己挣零花钱……我们楼下的老刘家,大女儿今年都从日本博士毕业啦,回国在大学得了一个教授的位置。小女儿也是日本和上海两头跑……我最喜欢10号楼的王哲,女孩子就该像她这么能干,一个外地姑娘来上海闯荡,没几年就嫁了个老外,一下就翻身啦!”

老太太自顾自地在客厅里向“全国人民”讲话,儿童房里的三位“人民”早已对此见怪不怪了。

置若罔闻的罗兰忙着从行李中取出给罗曼的礼物,竟是一盒戴春林的鸭蛋香粉。

罗兰说:“你一向的化妆品都是国际一线品牌,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用国货。”

“我怎么会不喜欢啊!这可是戴春林呢!连商标都是董其昌题的!”罗曼欣喜万分,将香粉从盒中取出,爱不释手,惹得聪聪也好奇地凑上来一起赏玩。

罗曼说,《红楼梦》里不止一次提到戴春林的香粉和香件,从大观园太太小姐们的海棠胭脂鸭蛋粉、羞花眉黛膏、茯苓香粉、首乌桂花头油和玉容嫩白膏,到北静王和薛宝钗手腕上的香珠、香串,还有袭人荷包里藏着的梅花香饼,曹雪芹不惜笔墨地描绘戴春林的曼妙,就连薛蟠每回在戴春林采购香货的架势,都要比中国游客去欧洲抢劳力士表更阔绰呢!

罗曼连声道谢,直夸罗兰又风雅又会买东西。一时间,儿童房里洋溢着姐妹俩、母子俩、姨甥俩的融融笑意。

陈母在客厅里被房内的笑语声刺激到了。她此时满脑子都想着罗兰贴补给罗曼多少钱,罗兰送给罗曼的东西比孝敬她这个长辈的要贵……气恼之下,便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得老高,以示不满。

忽然飙高的夸张音量让房里的“人民”都吓一跳。罗兰示意儿子赶紧继续写作业,自己则跑进客厅请婆婆把音量调低些。

陈母没搭理她,好像听不见似的,仍坐在那里摘菜。

罗兰只好自己动手,拿了遥控器,把音量调到正常状态。

罗兰刚回到儿童房,就听见婆婆又开始在外头大声感叹起来:“昨天我还碰上跟我们同街道的金家那两口子,她女儿是在加拿大留的学。说起来啊,人家只不过是个在加拿大镀了两三年金的小海归,学校也不如有些人读的有名。可人家的专业就是能赚钱呀!这年头谁高兴花钱读一个不赚钱的专业?你看她女儿,一回上海就在银行里找到一个月薪30万的职位,进去不久就跟里头的一个副总恋爱了。现在结婚了,她家女婿在星河湾买了一套大房子,小两口就住那儿。你看人家多能干!学历有了,工作有了,钱有了,老公也有了……”

罗兰忍不住了,也故意提高了嗓门,说:“姆妈,您想抱怨什么就直接说出来吧!这样您也好受些,别人也听得懂些。”

“呦,我只说这些,你就心理不平衡啦?我就不能说说人家的好?”老太太理直气壮道,“我是没赶上时代。告诉你们,我要是年轻几十岁,我也一定创业经商,我也去找个老外……反正不能像有些人那么失败,自己不争气,闲着不去挣钱,还啃亲戚……”

这一番指桑骂槐让罗兰越听越觉得不像话,正要冲出去理论,被罗曼一把拽住。

罗曼此时已经听出老太太的矛头是指向自己的,所以觉得再待下去,只会让事态恶化,影响罗兰的婆媳关系,于是穿上风衣,拿了东西,便告辞出了儿童房。

不料非但陈母还没完,连电视节目也跟着凑热闹,原来电视里正播放着一期企业家访谈节目,主角是国内某知名大企业新到任的女CEO。

陈母见罗曼挎着包从房里出来,便指着电视里的女CEO说:“你看人家这老板当得,四十多岁就财务自由啦!这才叫优秀!人家看上去也年轻啊,长得也不错啊!也在美国留过学呀,老公也那么优秀,还生了二胎……俗话说,二十不高是矮子,四十不富是穷人。45岁以后,要想再翻本是做梦!”

罗曼本想跟老太太道声别的,但陈母最后那句话让她改变了主意,径直便往玄关处走去。纵然她修养再好,老太婆的话也让她又一次想起高导那相似的咒语,这几乎是罗曼此生最恨听到的“判决”。

但是她无力反驳,因为连巴尔扎克都曾哀叹过这种“财富变成了美德”的时代病,她还能跟谁去理论?对罗曼而言,承认贫穷和失败,不比承认青春已逝来得容易。毕竟“老”是人人难免的,但“穷”和“挫”则多少代表着无能,这种丧和废,是对自尊最大的挑战和讽刺。

她这些日子本来压力就够大的,今天却发现世上还有一种压力,就是明明知道压力由谁带来,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更不能发火。

所以趁着自己还能逃,罗曼赶紧走到门口去换鞋。

不料这时罗兰已经忍不住冲了出来,跟婆婆对抗起来:“你说谁呢?45岁以后就不是人了吗?我好不容易回了家,进门就没好脸色,没完没了的尖酸刻薄……”

罗曼见状,赶紧回来拉罗兰,说自己要走了,让罗兰把自己送下楼。

但陈母不依不饶,此时不趁胜追击,不抓住这难得一展口才的得意机会,就太对不起当长辈该有的威严了:“我说谁?我说的是屌丝!谁是屌丝谁心里最清楚!人没钱不如鬼,汤没盐不如水!不好好上班工作,游手好闲,哪个男人受得了这样的女人?保养得再好有用伐?再能撑、能装,有钱的、优秀的男人也不会稀罕这岁数的女人。给她个二婚的吧,还挑!”

“她怎么你了?”罗兰火冒三丈,“她不结婚、不上班,关别人屁事?我告诉你,她比你、比我都活得明白,至少她知道自己每天在干嘛,自己价值在哪里!她凭啥要用你的标签来装点她的门面?”

陈母反唇相讥道:“价值?哈哈,她值什么?她值多少?”

罗兰说:“跟你说了也不懂。有一种价值,就叫‘我喜欢’!任何一种标签都不能代替一个人真正想过的生活!”

罗兰一边吼,一边甩开了正把她拽向大门的罗曼,好像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

老太太自然不甘示弱,她早看出自己的凌厉尖酸已经刺中了罗曼的软肋,得意之下更滔滔不绝道:“我是不懂她这种生活。整天不知道在干啥,说写书,她都写出过什么了?写了半天,有人要看吗?没有呀!整天就知道自以为是,自我陶醉!我告诉你,我对她是不抱什么幻想了,她写的书,我想我活着是看不到了。不过没关系,反正过几年她就领养老金了……”

这话一出,大小姐的脸刷地一下拉了下来。罗兰更是伸出手来指着老太太大叫:“你……!”

“我什么我?我说错了吗?一手好牌被她自己打烂成这样,还好意思说什么价值,什么真正想要的生活……”

罗曼愤然之下,知道自己再不走,接踵而至的羞辱只会变本加厉。于是便不再扯罗兰,转身跑去换了鞋子就往门外走,自觉再多留一秒钟,她就会跟上帝请假不当基督徒了,转而操起手上的包包往老巫婆头上砸过去,非活生生地撕了这老家伙不可。

可是,谁让她是陈静农的妈,是罗兰的婆婆呢!罗曼只觉得自己开门的手在发抖,身上已经气得一点力气都没了,但她仅剩下的一点点理智在提醒她,不能给罗兰和一向爱护自己的陈静农添乱!

她只能安慰自己,幸亏她没嫁入这种人家,没有摊上这么个婆婆……

罗兰见罗曼被气得脸色发青地冲出了家门,便抛下老太婆,去追罗曼,想跟出门去安慰她一番。

这厢,门里头的陈母还在追着穷寇:“……我知道你这把年纪了还没有丈夫孩子,心理跟我们正常人不一样,总觉得自己是对的。要不是你打我们家钱的主意,我也不想跟你计较。也是,这个年纪本该对男人……算了,不说啦,要说也怪可怜的,谁让你没地方去呢,老是往我家里凑……”

忽然,“砰”地一声巨响传来,大门从外头被重重地关上了。

陈母以少胜多,轻松取得了这一局的胜利,意得志满地拿着摘完的菜,去厨房洗了。

直到罗兰回来按门铃,还是聪聪跑去开的门。罗兰进来就把娃关去房里,自己三步并两步地回到客厅,关上了吵吵的电视,然后跑到婆婆跟前,质问老太太,为啥要跟罗曼过不去。

“我跟她过不去啥呀?”老太太慢条斯理地飙起了国语,像演电视剧台词似地回答,“没工作,脾气还这么差,难怪没人要!”

“你说什么?”罗兰横眉怒目地跳了起来,“你别以为自己是长辈就可以为所欲为,做人要讲道理!”

“我是在讲道理啊!”陈母根本不怕儿媳跳脚,挺着腰杆道,“她这样下去就是不行,教她又不听。她得改!这种性格不吃亏才怪。”

“她改什么?中央政府和公安局都不管,你管得着吗?”罗兰恨得牙痒痒,“她是污染了环境,还是违反了交通法规?是扰乱社会治安了,还是贪了国库银两?”

“她贪了我们家的钱!”老太太也铿锵有力起来,“到了这个年纪自己不去挣钱,还靠着家里人,就是不应该,就是失败!孝敬老人的钱,你给得不情不愿的,倒贴起娘家来,你倒是大手大脚的呀!”

罗兰气得涨红了脸,她已经猜到婆婆的挑衅很可能是知道了自己塞钱给罗曼。她无暇过问老太太是怎么知道的,只是发狠道:“什么我们家的钱、你们家的钱?我自己难道不挣钱了吗?我不是也上班吗?我告诉你,就算今天只有你儿子上班挣钱,这钱也是我们俩的共同财产,不是他一个人的!我有使用权!我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我还是这家主人的妈呢!”老太太毫不让步,“你最好搞清楚了你在跟谁说话!有小辈这么对长辈吼叫的吗?我可还有养老金呢,没连累上你们,你用不着给我脸色看!”

罗兰气道:“对,你不是有养老金吗?你不缺钱,你用不着靠我们,那你干吗每个月还要从我们这儿盘剥那么多钱?”

“我盘剥你们?笑话!是我生了儿子,你才有人能嫁!没有我,哪有你们的今天?儿子是用来干吗的?养儿防老,天经地义!”

“你这不是生儿子,你这是放债!”罗兰激动地撕声大叫起来,“你儿子又没有求你把他生下来,你凭什么要绑架他?绑架他不算,还要搭上我?”

这一套说法,陈母还是头一回听到,新奇之下不免也大怒。她没想到儿媳妇竟然有这样的反骨,她老人家这辈子只接受过忠孝节义的传统思想教育。她是陈静农的妈,跟儿子住一起,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儿子给钱孝敬自己,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天经地义的事,怎么到了罗兰这儿,就不行了呢?

“我放债?是你们讨债!我辛辛苦苦养大两个孩子,现在倒好,居然说我绑架你们!好,好,我绑架你们……”老太太气不过,扔下手里的活儿,擦着手出了厨房,嘴里不停地念叨,“难怪不让我在这儿住了呀!都被人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这个死老婆子还赖在这儿干吗呀!我走!我走了,你们就安生了!”

老太太说着,便硬气地拿上自己的包,换了鞋子,开了门,准备离家出走。走到门外,还故意回头说了一句:“我走啦!你们就当没我这个妈!没我这个奶奶!”说着便关上了门。

她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想听听门里头的动静,下意识地希望罗兰和聪聪会害怕自己真的出走而追出来求饶,把自己再请回去,这样她就能扳回这一局。

可谁知儿媳也好,孙子也罢,压根儿没有跟出来拉她回去的意思。这让老太太不禁又气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但现在悔棋也来不及了。

正当老太太找不到台阶下的尴尬之际,只听“叮”地一声响,电梯门开了,陈静农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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