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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岁月的狞笑

作者:    更新时间:2019-10-02 20:46:26

89  岁月的狞笑


秋天,确实是见分晓的时节,更是收获的季节。

贺建朝与沙鸥的新片《一个人的探戈》就将在黄金档期公映,影片推介会因而搞得异常隆重。片方请来了几乎所有的媒体,并在现场宣布,这部影片的宣传不但已经强势覆盖了全国十大城市的中心地标广告位,还投放了几十个机场和高铁站,大巴更是巡游于上百个城市,真可谓声势浩大。

然而轮到媒体提问时,已经在点映时看过这部片子的记者们显然并不买账片方的自我感觉良好。

大家的问题首先都聚焦在当天打扮最显眼的左卉子身上,因为这部电影之前盛传是双女主,但原本乔娜担纲的女一号戏码在成片中竟只有寥寥几个镜头。媒体纷纷询问,对乔娜的这个重磅打击是不是传说中左卉子的背后金主所为,借此一报乔娜多次与左卉子敌对的新仇旧恨。

等不及编导澄清,左卉子像是早有准备似的,在众媒体面前装起了可怜,说自己哪有什么神秘的金主,她不过是个十几岁就出来谋生养家的普通女孩,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后台能给自己提供所谓的人脉资源。

“请大家相信我,我对金钱和盛名并不感兴趣,除了希望能奉献出好作品外,我只撞憬平凡的生活……”左卉子充满诚意的这番话还没说完,在场的记者们都面带暧昧的微笑,窃窃私语起来,有人干脆没忍住笑了出来。

沙鸥本来就坐在一边沉默着,这时更是把头垂得低低的,满脸通红,好像方才把“憧憬”错背成“撞憬”的人是她。

见惯了大阵仗的贺导赶紧出来打圆场,从导演的角度解释了删去乔娜部分镜头的原因完全是出于影片主题的需要,而且左卉子和乔娜也原非传言中的双女主,她俩在剧组共事的时间虽不多,但也绝没有发生过不和。

于是,记者们便转而纷纷质疑这部影片的品质,问编导是否担心过“黄金组合”也可能有沦为废铁的一天。甚至更有记者毫不客气地问主创,有没有做好被观众吐槽影片的准备。

贺导笑容满面,豁达地回答说,作为一个导演和制片人,接受批评,挨观众的骂是他应尽的责任。

这么一说,记者们便挨个儿地狂轰滥炸,把点映时在片中发现的各种问题逐一指了出来。

眼见媒体毫无罢休之意,沙鸥忽然示意贺导,将话筒递给她。

贺建朝微微一愣。他原本觉得,沙鸥能作为编剧在媒体发布会上露个面就已不错了,没想到长久以来怕见记者的她,居然敢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求发言。

但他还是立刻把笑容和话筒一并递给了沙鸥。

沙鸥接过了话筒,先是沉静了片刻,然后像鼓足了勇气似地开门见山道:“对不起,我作为这部影片的编剧,想借今天这个机会跟大家宣布一件事——这部影片,是我最后一次与贺导合作。”

此言一出,如同一颗炸弹在人群中爆炸,炸碎了所有人的声音,全场顿时都被镇住了。在长达几秒的鸦雀无声之后,场内又立时传来此起彼伏的惊讶声、质疑声和相机的咔擦声。无疑,每个记者都知道,这才是今天最轰动的头条。

贺建朝也彻底懵晕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刚才那些话是从沙鸥嘴里说出来的。他呆呆地望着沙鸥,见她说完了那句话后,神色反而显得比之前平静,好像终于卸去了千斤重担一般。接下来她便更轻松自如地对媒体说了一大段话,意思大概就是希望大家从此别再把她看作金牌编剧、明星作家,而只当她是一个过着寻常日子的素人。

“作为主创,我承认这部电影在很多方面品质不理想。我这个编剧首先要请大家原谅我的才能有限。我觉得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封笔休整,沉静下来充电,好好学习。即使再提笔,也要拿出对得起读者和观众的作品才行。”

沙鸥的话让在座所有记者震惊的同时,也赢得了大家深深的敬佩,有些记者甚至从座椅上站起,向充满勇气和自省力的女作家表示敬意。

只有贺建朝错愕又震怒得几乎无法听清楚现场的人声,他忽而想到了自己拍片回来后发现的所有变化——沙鸥的精神状态变了,她房子里的窗帘全都拉开了,连保姆也换成了全天候的陪护……但所有这一切,都不及沙鸥今天单方面宣布封笔来得让他措手不及。


罗兰接了放学的聪聪后,如约回到娘家。她本就想出差前去染个头发,正巧罗曼打来电话说也想染发。姐妹俩多年来习惯了在家相互给对方染发,然后一同上美发厅打理。这样的姊妹情谊总是让她们周围那些身为独生子女的朋友们羡慕不已。

“所以二孩有很多好处呀!”罗兰望了一眼在书房里写作业的娃,笑着对罗曼说,“就是我扛不住了,光是一个儿子,一个婆婆,已经让我拼尽了全力。谁让我头胎生得太晚,现在再给陈聪添个弟弟妹妹,跟他年纪差太多,将来陈聪长大,自己有家要养不算,还要照顾四个老人,如果小弟小妹还需要他罩着,那我岂不是给他添乱嘛!”

罗兰说,她已经想好了,等自己老了,找个高端养老院住进去,绝不拿“养儿防老”的观念来绑架下一代。她说要吸取自己年轻时的教训,于是把她打算和婆婆分开住的想法告诉了罗曼。

“我给了陈静农两个选择。要么分开住,要么我们不再月月进贡,搞得跟分期还贷似的。”

罗曼提醒她,这种事关键要陈静农支持才行,夫妻俩最好商量周全,不管选哪个方案,首先要保住夫妻感情,然后才可能有婆媳关系的和谐。

可是罗兰说,自打她提出这事,陈静农就又出差了。“他说明天回来,可明天正好我出差去。你说巧不巧?也不知道他是真出差还是为了躲我……”

罗兰当然也清楚,维护家庭成员之间的感情关系比解决矛盾重要。很多家庭矛盾是无解的,问题也总是层出不穷没个完。在这种生活定律之下,如果彼此感情好,日子还能忍着过,伤不到生活的元气。而感情和关系一旦损伤或破裂,矛盾和问题非但永远不可能解决,还会恶化。

但罗兰觉得,说到夫妻关系之难,罗曼是没法体会的。其实罗曼这样不急着嫁也挺好,人结不结婚,人生结局都一样,谁最后都免不了一死,单身的罗曼挣扎过程还比结了婚的她简单些。

“要说这就是围城内外的不同了。”罗兰感叹道,“理论上,你说得没错。但你没有婚姻的实战经验。等你以后自己有了家庭,就会明白,道理大家都懂,可做起来又是另一码事!”

“这不是婚姻里才会遇到的。”罗曼反驳说,“在职场上,在原生家庭里,只要是跟人打交道,建设关系总是优先于解决问题。”

罗曼驳得罗兰一时无语。罗兰觉得,纸上谈兵的罗曼虽讲得对,但终究无法理解她在围城里头的困局,就像她想不通围城外的罗曼今天为啥怏怏不乐,不就是发现长了白头发嘛!

白头发有那么可怕吗?罗兰觉得好笑至极,她早就长了白头发,从没像罗曼这么紧张,好像天要塌了似的把自己叫了来,心急慌忙地非要把那么一点点白头发染掉。

对于衰老,罗兰一向顺其自然。不过她也理解,像罗曼这样另一半还在路上的女性,对外表的在乎肯定会超过已婚女人。

但罗曼自己清楚,她发现长出白头发时的震惊和伤心,可不止是因为觉得难看而害怕被秦朗嫌弃。对一个正全力与时间赛跑的人,卡文已经让她很挫败,白发更让她感觉,那是岁月对一事无成的她露出的狞笑。

罗曼卡文已经有好多天了。

她尝试从不同角度,用不一样的方法,将女主崔樱儿在北凉国的深宫中被下毒的整个事件来来回回写了好几遍。但写来写去都不能令她自己满意,不是觉得戏剧冲突不够强,就是看着太俗套,缺乏出乎意料的冲击力。

作家苏童曾把小说的世界比作迷宫,所有同时代的作家都小心翼翼地在这座巨大的迷宫里摸索,他说:“所有的努力似乎就是在黑暗中寻找着一根灯绳。”

而罗曼现在就在黑漆漆的混沌里摸索着那根灯绳,她甚至能感觉得到那根灯绳正悬在半空中摇摆着,仿佛等着自己去抓住它,然后被她轻轻一拉,拉出一片光明来。但她摸了好久,始终不知道这根灯绳在哪里晃悠着。

她想啊写啊,有时写一段要好几天,想不出来的时候能把她急得想撞墙。有时却因为写作情绪的浓度过高,文字表达的逻辑和递进因而受了影响,使她不得不一遍遍回看,一段段咀嚼,一句句调整,直到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为止。

她甚至有过自己不会写作的错觉。尽管她心里有很多想写的内容,可文字似乎不听她使唤似的,不是写不出来,就是写出来的完全不是她想的那么回事儿。整个故事的过程明明就在她脑子里,人物的活动也在眼前,可她就是进不了那种情绪和状态。好像人在梦中,想要大踏步疾走奔跑时总用不上力气,使出吃奶的劲儿也只不过迈出了几小步而已。

每到这时,她只能退回来,把这个事件中所有的小支线罗列在纸上,重新思索怎样把它们用文字有序地表达出来,并且不但要合乎逻辑,还要确保写作情绪的饱满和亢奋,这样写出来的文字才有感染力。

秦朗虽然回了上海,但他俩至今都还没碰过一回。他连续好几天都奋战在摄影棚里没回家,只是在视频电话里告诉她,过了最忙的这几日,他就可以晚上收工后回来看她了。

其实罗曼哪里顾得上约会,大小姐现在满脑子都是她的小说创作,整个人仿佛被小说女主崔樱儿附体,做梦都在推敲着,原本那么聪颖又机敏的崔樱儿要怎样才会着了对手的道而中毒……

写作不顺时,她常会感到异乎寻常的孤独,那感受跟缺少爱侣的孤独完全不同,这部长篇的写作就像一次艰苦卓绝的长途跋涉。写剧本通常是在团队合作中完成的工作,但写小说则是孤军作战。从第一个人物的构思开始,到一个个场景和事件的设计,从她在电脑上打出第一句话,到将来画上最终的那个标点符号,所有的一切完全都是她一个人、一字、一句的开垦,没有任何人能帮到她,甚至没有人知道她在写什么。

一天清晨,她照例起床梳洗,发现镜子里的她经过多日苦战,脸色无比憔悴,泪沟和嘴角的木偶纹又深了。她有些无奈又沮丧地想,以后见人就只能微笑,以此掩饰嘴角的褶子。

她拿起梳子梳理乱蓬蓬的头发,近来掉发也相当严重。她一梳头,头发就成缕成缕地大把掉,洗头时掉得更厉害,总是让她望着手掌上一把把头发心惊胆战,不知道再这样用脑过度下去,自己会不会变成秃子。

她这么愁苦地想着,梳着,忽然,她在梳子上发现了一根掉下来的白发。是白发!

大惊之下,她急忙撩开方才梳过的额角。天呐!不知从何时起,她两边的额角和耳畔都长出了一根根白发,夹杂在黑发中,闪现着一丝丝银光!

她睁大了眼睛,不能相信那是自己的额角和鬓角。她看了又看,发现左边的白发比右边的稍微多些,虽然都藏在黑发的最底下,但撩起头发时仍能清晰地被看到。

骤然间,一种刺骨的迷茫和绝望的挣扎死死地绞住了她的意识。

罗曼对于自己的美从无把握和认可,但外表的年轻向来是她自信的资本。可越是让人自信的东西,往往越是容易毫无征兆地轰塌。那藏在黑发底下的几根白发在她眼里无限放大着,让她竟然有了一种被人生抛弃的颓丧。

她看到自己那些黑发在扎眼的白发周围显得如此无力和脆弱。可那黑发是她的青春,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是她那么热爱又迷恋的青春啊!她曾为它得意过、庆幸过、依赖过,也为了将会失去它而害怕过,她始终下意识地希望它永远不会终结。

可是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首当其冲的便是老花眼、免疫力下降,后来又是例假的紊乱。如果这些衰老都还可以不被外人所知,那现在的白发和皱纹,是明晃晃的,瞒都瞒不住的!

她的视线再一次掠过嘴角淡淡的纹路,又扫描着脸上每一寸肌肤,最后发现原本光亮平整的额头似乎开始有些粗糙了,那些粗糙的皮肤随时可能变成假性皱纹,届时就会像占领高地一样地在她的额头上庆祝胜利。她想到莎士比亚的诗句:“四十个冬天围攻你的额角,在你美的园地挖下深的战壕……”

她在紧张和恐惧中不寒而栗,仿佛看得见青春正迈开了步伐,背对着她绝尘而去。

为了这几根白发,罗曼惶恐了一整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要不要告诉秦朗……可是说了有什么用?那只会让他俩之间的年龄差显得更明显。

思前想后,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打电话给罗兰,让她来给自己染头发。

罗兰来后,看了一眼罗曼的那几根白发,一脸不屑地说:“就这么点啊?我比你多得多,都没这么大惊小怪的。多吃点九蒸九制的黑芝麻,别熬夜,写作压力一过去,会好些的。”

被罗兰这么一说,罗曼多少有了一点自欺式的安慰。在大大咧咧的罗兰陪伴下,罗曼绷紧的注意力也得到了些许分散,加上又见到了她最宝贝的外甥,大小姐的神经才终于一点点放松下来,慢慢接受着现实。

罗兰说她明天要出差两三天,没法接儿子放学,想请罗曼再帮着带几天聪聪。

罗曼一口答应。写作压力再大,罗兰和宝贝外甥的事情,大小姐从来义不容辞。她还轻声调侃罗兰,说这学期开学以来,她对娃的吼叫越来越少了,说明母子俩都有进步。

“哪儿呀!”罗兰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书房里儿子的动静,压低声音说,“以前吼他,是因为他的题我都会做。现在不敢再吼,是因为他的那些题,我不会做的越来越多……”

罗曼同情地望着罗兰,不禁哑然失笑。

“你可得帮我管管这人,这几天做功课特别慢,作业不多,但他就是磨蹭。有时恨得我都想把他拍碎了塞回肚子里去,就当没生他!”罗兰咬牙切齿着,忽然提高了嗓门,又冲着书房里的儿子大吼一声,“看什么看!不专心写作业,又神游什么?别以为在大姨家,我不敢揍你!”

罗兰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吼,不但把娃吓得赶紧又低头写字,连罗曼都仿佛看到了一头恐龙,一头口喷熊熊烈火的恐龙。胆战心惊之下,罗曼踌躇起来,不知道自己能有啥法子让这小男孩注意力集中。

晚饭后,姐妹俩结伴去美发厅做完了发型,罗曼便开车送罗兰和聪聪回家。到了罗兰家楼底下,母子俩下车后,罗兰一边拽着儿子,一边把着车门跟罗曼说道:“你回家注意一下,我在你书房的台灯下放了一个信封,里头的钱是给你的。”

罗曼吃了一惊,问她为什么要给她钱。

罗兰说,她总是帮着自己带娃,又当司机又当家教的,还管饭,当然必须是有偿服务。

“有没有搞错?我们是一家人啊!”罗曼坚决不想收这钱。罗兰早就料到她会拒绝,所以故意不在微信上转账,也不当面给她现金,而是把钱悄悄放在书房里,这样罗曼就没法跟她推搡了。

“你就收下吧!别说汽油涨价了,就是让我出去找个家教,也找不到像你这样高端又尽责的人才呀!找到了,费用只怕还不止这些钱呢!”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再说我单身,用不了多少钱。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我还不至于赚自己家人的钱。”

“正因为是一家人,更应该相互帮衬。从前我资金周转不灵的时候,每次都是你慷慨解囊帮我调的头寸。现在你是非常时期,我哪能坐视不管呢?实在不行,你就当是我借给你的,等你以后写书出名了,再还给我吧!”

罗兰说着便笑嘻嘻地关了车门,头也不回地拉着聪聪进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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