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 分卷列表 > 阅读内容

87 苦差事

作者:    更新时间:2019-10-01 17:58:33

87  苦差事


正当沙鸥反省自己和贺建朝爱钱多于爱创作时,罗曼却正为了赚钱,把小说创作又搁置了好多天。

这一阵,罗曼为那家母婴用品公司撰写了两篇公众号软文。那家公司跟罗曼商量,希望把原来一千的单篇价格压得再低些,理由是罗曼的软文品质充其量只能算中等水平,如果她愿意接受低价收购,他们公司可以跟她签订长期合约,每月至少会有四五篇的收入。

不知为什么,对方的这些话让罗曼忽然想到了大祥的群演打包价。

虽说她这两篇软文“充其量只能算中等水平”,却仍被该公司以每篇800元成交了。而当这笔稿费转进她的银行账号后,她便拒绝了对方的签约请求,不再给该公司写这类“中等水平”的软文了。

这倒不全是因为她气不过自己的文字竟然被人说成是中等水平,那两篇东西好歹也是她损耗了不少脑细胞码出来的,更是她牺牲了写小说的宝贵时间换来的。也正因为如此,她越发为写这类“约稿应酬文”感到痛苦,她发现自己对商业类行文一点兴趣都没有,想想每个月还要绞尽脑汁地为一个本就乏善可陈的商品码上好几篇吹嘘文章,她想吐的心都有了。

稿费一到账,她就去了趟银行,想看看近来有什么新的理财基金。刚跨进营业厅,大堂经理正要迎上来打招呼,就听到旁边的自助存取机前传来一个中年大叔的声音:“哎呀,啥宁来帮帮我呀!”

这一声上海话说得无比恳切又痛苦,让罗曼和大堂经理都一愣,本能地朝大叔望去。那是一个长得五大三粗,膀宽腰圆的中年男人,正猫着腰,眯缝着眼睛,吃力地看着机器上的按键,一边用跟他外表极不相称的,近似哀告求饶的口吻叫着:“小姑娘,喂,小姑娘啊,求求啥宁来帮帮我好伐?阿爹啦娘嘞,真作孽呀!”

大堂经理歉意地朝着罗曼点了一下头,然后急忙朝大叔走去,问他需要帮什么忙。

大叔转过高大健硕的身子,哭丧着脸说:“这上面的字,我看不清楚呀!眼睛老花了,密码怎么都按不对,急煞宁!年纪大了,小姑娘,快点帮帮我好伐!”

周围的人这才都松了口气,有几个年轻人甚至扭头窃笑,大概是好笑这大叔空有一身的彪悍,竟为了老花眼这么小题大做。

只有罗曼没有笑。此刻,整个大厅也只有她紧紧盯着那个中年男人的背影,看他努力地把身子往后挪,想尽量远远地看清楚键盘上的数字。

这个动作太扎心了!罗曼霍地想起,近来每当她戴着眼镜看资料,不管是框架眼镜还是隐形眼镜,她都觉得眼前的字看上去吃力又模糊,甚至让她头晕。但是一拿掉眼镜,她又能清楚、舒服地看近距离的文字了。

“原来,我这是老花了!”她的心跟着一紧,明白了这哪是自己以为的用眼疲劳呀!这就是“老花眼”呀!是只有中老年人才有的老花眼呀!是她以前觉得跟她完全没关系,并且永远都不会有关系的“老花眼”呀!

罗曼扭头跑出了银行,直奔附近的眼镜店。

验光之后,她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判断。验光师告诉她,眼睛老花是不可逆的,好在她的深度近视相对抵消了老花的度数,所以她并不需要配老花镜。但是要想看清楚近距离的文字,她得重新配一副近视眼镜,连带原先的隐形眼镜也要换,因为她现在的近视度数已经大幅度下降了,所以才会戴着眼镜看书写字时,总感觉头晕不舒服。

于是,刚赚到的稿费又没了,换成了新配的眼镜。

罗曼心想,忙活了这么多天,耗费了宝贵的精力,搁置了小说创作,最后换来的竟然不过是眼镜!而这眼镜又是必不可缺的,眼睛和牙齿可都是人类脸上精细又重要的物件,怠慢不起呀!

她这时心痛的只怕不是配眼镜的钱,而是为自己至今都没有写完小说后悔,自责为了赚小钱,把光阴浪费在撰写那些“中等水平”的软文上,可是岁月却不会因此等她!她的长篇耽搁在路上,似水的流年却已经把她的双眼冲刷得老花了!

她想起,柏辽兹曾经就为了养家糊口而不得不为副刊写乐评,以至于等他写完了乐评,再想找回昙花一现的交响曲灵感时,却始终没能想起来。为此,柏辽兹常常悔恨自己为了苟且眼前而错过了一部交响曲。

可是,她马上又觉得,柏辽兹并没有做错啊!人总要先活下去。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呢?

她上班时,总向往着能以写作为业,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是她从没深思过,“自由职业者”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

那绝不是上班族以为的,可以每天睡到自然醒,钞票数到手抽筋的生活。

做自己喜欢的事,风险成本是非同寻常的——做成了,物质和精神双赢,甚至能够拥有高于同类的身份和话语权,可以自行定价、取舍。可是这样的成功者能有多少?大多数人都跟她一样,长期处于待业状态。逐梦途中,不但要一路打怪晋级,还要时刻与焦虑争战。物质和精神,只要有一样没扛住,就会双崩。

相比之下,从前在H&A,即使再忙再无趣的程序生活,至少她的银行户头上每个月都有进账,从不会为过日子发愁。不但如此,过去上班时,她还精力充沛,从不像现在这样病恹恹的,弄得连医保账号的钱都见底了。

罗曼忽然无比怀念起她给自己买玫瑰花的日子来。

她记得自己离职的那天,最后一次把自己的玫瑰花分送给同事,然后义无反顾地告别,坐着写字楼的电梯,从离地50米的上海“下凡”来到人间。那个时候,梦想在她眼前展开了一幅美好的蓝图。然而此时她再回首,却看到了那画卷之上自己不曾看到的斑驳和阴影。

如果她不去赚那些小钱,那么她账号里所剩的钱,两年以后就坐吃山空了。她能保证自己两年内就能扭转这一形势吗?何况,搞不好出书还要自己掏钱,而写一本好书所得的稿酬远不及写一部烂电视剧的片酬。

这样坚持下去,貌似很伟大,其实是在死撑。当年马云死撑着吃了八个月泡面,终见天日。可万一他八个月的泡面吃完还是熬不出头怎么办?马云以泡面裹腹时,有没有算准了,他要吃多久泡面才出现转机?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他连泡面都吃不上了该怎么办?

想到这些,罗曼便不再自责,赚这些小钱,至少能让自己不直线跌入“惨到爆表”的深渊。但是她也不再想跟什么公司签约写那些狗屁的商业软文了。

为了不再让自己内心兵荒马乱,她只能凭着一腔孤用,继续奋力向前。在这一驱动力之下,她不知不觉又开始与时间赛跑起来,觉得抵抗岁月和焦虑的最好办法,就是加紧努力做好每一天的事,向着自己的标杆笔直地快跑。

于是,罗曼重新投入到小说的写作中,希望能把耽误的时间都补回来。这本书的创作成了她情绪的出口。

然而写作是急不得的,非得静下来才写得好。她越是急着要对自己有个交待,写起来就越不顺,鬼使神差地,不是用力过猛,就是感觉劲道没用对地方。

小说后半部的结构大纲早就做好,她反复地看,发现素材堆积得很乱,反而容易偏离主线。再加上那条下毒案的支线要怎么构思,才能巧妙地把真实的历史和虚构的环节衔接起来,而且逻辑和情绪还都要衔接得妙……她想得头都大了,却依旧没有突破。

即使她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古典音乐,用尽了各种办法寻找灵感,卡文就是卡文。

那段日子,她有时日产仅千字,最多的一日也不过三千。与某些网络写手日更上万字相比,她自惭形秽起来,却没有想到她行文的品质远远高于那些网文。换作别人,即使全职写作,大约也需要两三年来完成这样一部精致的长篇,而她离职至今,一年都不到,能写成这个规模已属相当罕见。

但正因为她从前当惯了快手,所以现在这样的龟速才会让她感觉挫败,只觉得再也找不到以前写作顺利时的惊喜和快感了。每天晚上做梦都在想怎么写,心神劳顿之下,入睡又开始有了障碍,好不容易入眠,大脑却像拧毛巾一样,被各种情节和人物绞着,缠着,直到把自己从梦里想醒,便再也睡不着了。

这一失眠不打紧,她不由自主地更担心这是不是更年期症状,于是又把自己吓得不轻。

其实罗曼不知道,作家和其他自由职业者还不同。任何一类作家大多处于精神健康不佳的状态,他们比其他的自由职业人群有着更多的情绪不稳,甚至还有躁郁的倾向。据英国的一项精神科研究数据显示,编剧的酗酒比例竟然高达54%。诗人之中,有精神疾病或抑郁症状的占80%,而在小说作者中占了80.5%,编剧更是达到了87.5%。

在任何国家,任何时代,文艺创作都是一项极其耗费体力和脑力的苦差事。生病有多痛苦,写作就有多痛苦。这跟是不是更年期没有半毛钱关系。

终于,秦朗要回来了!

那天清晨,秦朗照例在五点钟为她提供“电话叫醒服务”,并说他明天就回上海了。

罗曼开心坏了,再看不到秦朗,她就要撑不住了。她不敢让他知道自己又开始失眠,怕他担心之下,影响拍戏,所以只是借口自己睡不醒,让每天都要早起化妆的秦朗再给她吹吹起床号。

“近来你写得怎么样?顺不顺?”秦朗在电话里问她。

“不是很顺,挺迷茫的……”她答道,说常常后悔自己二十多岁时都干吗去了,要是那会儿就开始写作该多好,可以无限试错,压力不会像现在这么大。

“那不见得!”他笑了,说:“菲茨杰拉德29岁写《了不起的盖茨比》,但他44岁就挂了呀!艾米丽·勃朗特也是29岁写的《呼啸山庄》,第二年就死了。还有加缪、卡夫卡、芥川龙之介……”

秦朗一口气报了一长串文学史上的大咖名字,说他们都是“出名要趁早”的鸡汤料,个个都是在30岁前写出名的,但无一不是晚景凄凉,连中年都没活到。

“我宁可你是认识我之后才开始写作的,这样我俩可以白头偕老。不然在你这一生里,还能有我什么事儿啊!”他说着说着,好像捡到了天大的便宜似的,自己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声!罗曼被逗得也忍不住冲着电话笑出了声,对他那股子死不改悔的痞劲儿毫无办法。

只听他终于回归正经道:“觉得迷茫是好事,这样才会想到去找回自己。如今大家都浮躁,事事都逼着你迫不及待地往前冲。但不管是写作还是演戏,创作都是需要安静下来的,不要让周围环境影响我们的步调,不然我们就找不到自己真实的内心和情感了。别去听别人说什么,也别在乎别人怎么做。你就是你,守住自己的姿态。”

秦朗的这番话让罗曼想到在《海上青花》剧组初见他时,他的身上确实有这股子定力深深吸引着她。即使他被心怀不轨的富婆们谩骂羞辱,也照样泰然处之,不亢不卑地坚守自己的姿态。

“我们当演员,就最好别想什么红不红,什么时候能红……别人有多红,外界怎么看自己,这些全是浮云。老想这些,就别想演好戏了。”秦朗风轻云淡地说道,“你写作也是同样的道理。你刚才说压力大,如果这压力来自创作本身,是因为你想更完美地展现作品,那这种压力最终会转化成良性的动力。但是压力如果来自环境或名利的困扰,那它就会压垮你,最后让你动弹不得。”

罗曼当然明白,秦朗所说句句箴言。人生很多事情都是讲次序的,加塞抢道赢得了一时,却不能带来长久又靠谱的成果。如果她二十岁就开始写作,她不会有那么丰富而成熟的人性感悟,写作毕竟是生活和岁月的反刍。写一部好作品,就像酿一坛子好酒一样,需要时间和耐心。

但是即便秦朗所言极有道理,他毕竟不能体会罗曼在“这个年龄”所面临的尴尬,罗曼当然也没法跟他讲得清楚。她只能在挂了电话以后独自出神,谁让他到底比她年轻了那么多。

虽说秦朗的心智不是一般的成熟,以至于他俩相处起来,常常感觉不到年龄差的存在,加上秦朗身材高大,罗曼又娇小玲珑,因而甚至还会有他年长于她的错觉。但有些事情,他究竟是没有到经历的时候,而罗曼却已是“过来人”。

可是,罗曼转念又想到,难道找一个比自己大的男人,就一定能理解自己这些迷茫困惑吗?显然不一定。

“白头偕老……”秦朗说出的这四个字,让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忧伤。她已经望见了自己的老之将至,而他却还在年富力强时,对岁月的残酷浑然不觉。

罗曼望着窗外发白的晨曦,觉得空前的孤独,即使爱她如秦朗,也无法填补她灵魂最深处的这种孤独。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