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面对
电影《一个人的探戈》终于杀青，贺导郁郁回到了上海。
在殷本超的强势干预下，乔娜作为女主的戏份在后期制作中被剪成了女二，而演技始终毫无长进的左卉子成了影片绝对的女一号。
虽说一直挤兑左卉子的乔娜多少有些咎由自取，但贺建朝很难不为乔娜和自己这部作品惋惜，他甚至已经预感到了影片上映后的不妙。这使他抑郁到了无法排解的地步，回上海不久，就独自驱车来找沙鸥。
“你可以想象，市场已经被这帮人搞乱到什么样的地步了！劣币竟然能成功地驱逐良币。这帮有钱的大爷拍电影，宁可花天价买水货当女一号，真正的硬通货却被挤在一边！”沙鸥的寓所里到处都充斥着贺建朝怒发冲冠的咆哮声，“还有，我不是反对做植入！但他们要拍什么总该让我知道吧？我作为导演有最终决定权的啊！”
贺导来来回回地在客厅里走着步，抱怨完了乔娜的遭遇，又不断地控诉着广告商们是怎样给他摆这一道的。
“开始还是些小植入，后来逐渐变成很大的，再后来不但塞进超级多的植入，还陆陆续续加进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贺建朝挥舞着上臂，脸色铁青，好像要跟他所指责的“那帮人”拼上老命一样。的确，这是所有导演心中的痛！
他并不抵触商业植入，他甚至曾在自己的影视剧中将某些商品植入得天衣无缝，以至于没有观众会察觉某个道具是广告，而那些被巧妙植入的商品也确实因为他的作品而大卖。
对贺导而言，植入之物完全可以成为角色之一，让观众自然地接受并喜欢。他讨厌用粗暴生硬的蠢办法勉强植入，尤其像这次，广告商竟然还要求镜头展示他们的商标必须超过三秒！
“我没想到这帮人会这么硬着来，这简直是想害死他们自己的商品不算，还要毁了我的作品！可是不管我怎么说，就是没人听！”贺建朝愤懑地说，“他们竟然说这是合约上签订的。开什么玩笑？为什么不经过我这个制片人和导演的同意，就跟这帮傻逼签这种合约？”
贺建朝的眼里忽然流露出痛苦的无奈，牙缝里挤出了“殷本超”三个字。他清楚，所有这些压力都是来自资方，他这个导演甚至没有权力剪掉这些智障的植入，却被逼着不得不剪去乔娜的戏份。
“我成了一部广告片的导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大名鼎鼎的贺大导演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颓然跌坐到了沙发上，抱着头，抓着自己蓬乱又灰白的头发。
沙鸥一直静静地坐在单人沙发上，沉默地望着贺建朝，任凭他尽情发泄心中的怒气。
在她的眼里，这位曾经栽培提携过自己的导演兼制片人，才华横溢又精力充沛，似乎永远都处于超乎寻常的亢奋状态。然而，这位超人同时也蔑视道德，无视他人的尊严，好像一个被惯坏了的熊孩子，霸道自私，自恋又自大。他承诺过的话，转眼就会忘；他利用过的人，转身就能扔。他不会为背信弃义而感到羞愧，因为“信义”本就是他对别人的要求，与他自己无关。至于他的真面目，外界就算听说了，也不会相信。
贺建朝刚才只顾着控诉，并没有察觉沙鸥眼中流露出的鄙视和决绝。直到他唾沫星子飞溅到精疲力竭后，才疲惫地抬起头，望着沙鸥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不等沙鸥开口，保姆端上了新沏的茶，说是刚才泡的茶已经凉了，换一杯热的。
贺建朝进门时就注意到，这个保姆是新面孔，他正奇怪今天这个小时工怎么这会儿还留在这里不走，那边的沙鸥忽然开口了。
“其实，这不全是广告植入的问题。”沙鸥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连她自己都被自己的语调和声音震惊了，“影片和故事本身有缺陷，才是根本问题。”
贺建朝一愣之下沉吟片刻，终于叹了口气，脸色缓和了下来，说道：“你说得没错。所以沙鸥，有些东西只有你能理解。他们都懂个屁！”
贺建朝不得不承认，如果他确实制作了一部精彩的好电影，那么即使观众发现了其中有植入广告，也不会计较。他的这股子邪火，其实是冲着他这不争气的作品发的。
“事到如今，还是别把责任推给别人和广告吧！”沙鸥沉声说道。
贺建朝发现，他这次回来，沙鸥变了很多。且不说气色好了，脸圆润了些，便是看他的眼神也跟从前大不一样了。而最让他奇怪到有点不太适应的是，以前即使是大白天，沙鸥家的窗帘也都是拉上的。但这一回，他一进门就发现，室内通透明亮，有种焕然一新的面貌。
他正盯着沙鸥看着，保姆又走了过来，将一碟洗干净的葡萄摆在贺导的面前。
石阿姨的脸上没有笑容，却也没有任何不敬的表情，这让贺建朝一时看不清是什么情况。
“你是新来的阿姨？”他忽然发问道。
等不及石阿姨自我介绍，沙鸥已经替她回答了出来：“石姐是我家的远房表亲，有她照顾我每天的三餐起居，我爸我妈才放心。”
沙鸥到底还是怕贺建朝的，不敢明说自己找了个全天候陪护，只推说是父母为自己安排的。她料想贺建朝也不可能为了这事去质问她的家人。
贺建朝吃惊之下，果真没发作起来，只是向石阿姨投去了狐疑又警惕的一瞥，而后转向沙鸥说道：“有个自己人在身边是不错，比外人牢靠得多。不过，你也不能老这样宅在家里写作啊！外人还是要见的。”
贺建朝顺势提到了新片的媒体发布会，建议沙鸥作为编剧，和自己一同参加。他说完，取了一颗葡萄送进自己的嘴里，吃完了，见沙鸥仍低头不语，便又柔声劝导起来：“你近来按时吃药了吗？医生不是说了嘛，越是怕社交，怕见生人，就越要走出去。”
沙鸥仰起脸来叹道：“我没脸再面对观众。你也知道，这是我写作以来最糟糕的一次创作。”
“不能停下来！”贺导的声音又一次提高了，“这个圈子瞬息万变，一两年看不到你的作品，观众就会忘了你。你要明白，观众在等你，粉丝在等你，媒体在等你，投资人在等你，连你的对手也在等着看你笑话！”
贺建朝说着，已经站了起来，重又在沙鸥的跟前来回地踱着步说：“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我自己是受了资方的制约，没法施展才能。但是我向你保证，咱们拍这一部电影是为了赚钱，等到做下一部片子时，就纯粹为了理想和艺术好好拍，绝不再被殷本超牵着鼻子走。怎么样？”
他见沙鸥还是无动于衷地不言语，便又提出，想把她的《云之雀》再次翻拍成电影。
“相信我，沙鸥，”他说，“为了做出问心无愧的好作品，现在我们只能听凭这些恶心的家伙摆布，做些恶心的东西。等我们有足够的钱了，不愁拍不出好作品。沙鸥，忍耐一下吧！”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沙鸥忽然脱口而出。
“什么事？你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沉吟了一下，然后望着他反问道：“你说，到底什么是创作？”
贺建朝被她问得一愣。
无疑，他清楚沙鸥所指，更无力反驳她。作为导演，即使他不受投资人的控制，但他还是愿意迎合市场和观众，无论如何都无法沉静下来好好创作。
“我们能不能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想想自己到底想要创作什么。”沙鸥诚恳地凝视着他问。
“哈——”贺建朝猛地一声怪笑，“诚实？我告诉你，这个圈子，如果你想坚持中等水平的诚实，还有你那什么的优雅，你就不可能成功！我看你是跟罗曼学的。对，她诚实，她优雅，可是她罗曼拿得出什么？”
“她一直在写！而且她一直爱写！”沙鸥的声音也激动起来，“我就羡慕她能一直这样坚持地写，不管多苦多累多难，她都热爱创作！”
她越说越动情，不由自主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倒是贺建朝闷声不响地坐回到了沙发上。
“你看看我们呢？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自己了，就说你吧！你不是一直想写一本属于你自己的书吗？写你的思想，你的内心，你的梦……”
“我说过，等我赚到了2个亿。”他沉声打断了她的追问。
不料沙鸥并不甘休道：“你和罗曼最本质的区别在于，她爱创作更多于爱钱，而你是爱钱更多于创作。”
“你！”贺建朝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血在往脑袋上涌，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虽然他最不想听到“罗曼”这个名字，更恼怒有人把他和罗曼来比较。可他清醒地记得，他今天来找沙鸥，并不是为了吵架。
“好了，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坏了我俩的感情。”他说，“我只不过想把你当年的成名作再卖一个好价钱，我保证这次翻拍一定比上次好，会让它成为经典中的经典！”
“我不想再炒冷饭。”她淡淡地拒绝，好像丝毫不再畏惧他似的。
贺建朝起身，走到沙鸥身后，想伸手揽住她的双肩。沙鸥却往前挪闪了一步，让他揽了个空。
贺建朝还没有见过这样的沙鸥，顿时怒火从心头窜起，刚想要发作，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那个保姆从厨房探头出来，望着他俩，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这个局面是贺建朝之前完全没有料到的，他不禁有所顾忌起来。
只听沙鸥说道：“你还是先把眼前的这烂摊子收拾了吧！”
他正心神不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道：“什么烂摊子？”
“你不还想让我跟你一起参加《单人探戈》的媒体发布吗？”沙鸥好像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你让我好好想一想。这部电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想我有责任跟你一起面对观众和媒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