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特困生
罗曼在涉外商会接到一单翻译的活儿，为期两天，为一家来华洽谈合作的法国公司充当口译员。这对精通法语和中文，又熟谙跨国商务谈判的她来说，简直是闭着眼就把钱挣了。
商会虽然未与译员签劳务合同，但在工作结束后第三天就把事先说好的报酬一分不少地付到了罗曼的银行账号里，还致电感谢了一番罗小姐的辛苦。
跟无赖一般的贺导、高导交过手以后，再与如此守诚信、讲规则的正规单位合作，整个过程轻松、简单、透明、快捷，让罗曼觉得弥足珍贵，心想如果一直能够有这样的翻译兼职就好了，既不影响自己的写作，又能多一份经济收益。可惜，商会这样的活儿太少，一年就那么几次。
但那两天的翻译报酬，足够支付她亚甲炎全疗程的一半了。她知足地看了又看账号里新进的这笔小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钱是那么可爱，数钱是那么开心。
正当她想着该把这点钱换成哪个靠谱的理财基金时，一记微信声响起。原来是她在教堂参加的职场联谊小组里的某个姊妹私信她，说她们的小组长要结婚了，虽说教会的弟兄姊妹之间不兴结婚收红包，但大家感念组长这些年带着小组学习圣经，所以想私下凑份子为新人买个庆贺礼物。
罗曼一听就明白是来要钱的。从前在小组里，谁都知道她不差钱，出手爽气。如今“劈硬柴”，不拉她一起才怪呢！虽说小组里都知道她离职转行了，但她一路的遭遇，谁都不了解，还一直以为她仍是当初那个满手都是金叶子的散财童子呢！
看在平时关系还算不错的份上，罗曼只好表示愿意算上自己一份。她清楚再不愿意也没用，人家都已经开口了，明摆着这种“征求意见”只是个形式。真不想让她为难的话，就根本不会提这事。
于是，那个姊妹把她拉进了一个专门为讨论送礼物而建的微信群。罗曼关上了微信群的声音，任凭她们叽叽喳喳商量着买什么礼物。讨论完毕，她随着大家在群里付了各自的“柴钱”后，立马悄没声息地退了群。
刚到手的翻译酬劳，还没捂热，就眼看着一个月的亚甲炎药钱没有了……好在教会里这种凑份子的事情不多，她也不是不愿意跟着大家恭喜新人，可为啥偏要在这个当口呢？这不能不让她郁闷和失望，无奈又怪不得被人家绑架，谁让她们都不知道身边还藏着她这么个筹钱看病的穷光蛋呢！
那个礼拜天，她闷声不响地独自做完礼拜，坐在祈祷的长椅上，眼望着高悬的十字架，觉得万分孤独和无助，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上帝和她。祷告完毕，她就落寞地离开了教堂，跟谁都懒得再打招呼。
出了教堂，她照例先打开手机，想看看秦朗有没有给她留言。虽然秦朗说过，每周日上午他是不会打扰她在教堂清静受教的，但她暗自仍希望他会“食言”。
然而，她没见到秦朗的微信留言，却看到同学群里有人在艾特她。
还是上回同学聚餐的那帮“姐姐”们又来约她一起聚会吃饭，庆祝她们满30年工龄的同时，也祝贺两个同学“光荣退休”。
她的同学已经退休了！罗曼惊惧地瞪大着眼睛读着这个初中同学的微信群信息。没错，她看得清清楚楚，她们在群里兴奋地宣布，这个月10号就开始领退休工资了！
“上帝！”罗曼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要不是刚离开教堂，只怕她这时冲口而出的会是“我靠”。
“身体不好，单位急着要我退休。”一个同学在群里说，“我一想，早点退休不是挺好的嘛！听说早晚会执行延迟退休的规定，所以想想，还是早点退划算。”
另一个退休的同学说：“我么，本来就不上班，退不退都一样，不过就是多了一张退休证。但是出国旅游办签证就再也不用单位敲章了呀！”
底下是其他同学的一片羡慕声，纷纷向往着“没有人管我们请病假出去玩”的退休生活。
罗曼彻底石化了。
她忽然想起初中时的班主任曾在班上说过一段话：“初中，对你们这些孩子来说就是一个人生的岔路口。初中毕业前，你们都是一样的孩子；初中毕业后，你们就要群分了。各人都奔向不同的方向和道路，那将是非常不同的人生啊！”
老师的话，依稀在耳，又仿佛就在昨天。然而，她的同学竟已退休！
虽说她上学早，但那些同学平均也不过比她大了两岁。她们初中毕业后没有像她那样上高中、考大学，更在她出国深造、逍遥世界的当口，她们结婚生育，一件人生大事都没落下过。算起来，十几岁从中专职校毕业后就工作的她们，不但法定退休年龄比高知人群早得多，而且当罗曼回国初入职场时，人家都已经是江湖老前辈了……
正巧路过一家时装店，罗曼不由得在橱窗前站住了，与其说是在望着橱窗里那款今秋最in的风衣，不如说是望着橱窗镜子里返照出来的自己——那玲珑曼妙的身影，穿着一身剪裁得体、做工精良的意大利真丝裙装，优雅的宽边草帽衬着墨镜下精致的淡淡妆容……这样又年轻又浪漫的大小姐，怎么看都没法跟“退休”俩字扯到一起呀！
有没有搞错？她不敢想，她觉得自己的事业才刚刚开始，甚至远谈不上起色。但她确信自己可以一直写到100岁，爱到100岁，哪管什么退休不退休，工龄不工龄的！
她想也不想地随便找了个告假的理由，婉拒了约饭。心里觉得有些对不住同学们的热情，就像她没办法与教堂姊妹们一起分享组长新婚的喜乐一样，她只希望远远地逃离她们，一个人静静。
如果教堂姊妹的爱心活动让她有一种“被迫参加”的感觉，那么这次的同学聚会则是她无论如何要主动躲避的。别说她不想再把钞票花在毫无意义的社交上，即使不花钱，她也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老师当年那段话说得一点没错，她和她的同学们确实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虽然她们没有她的高学历，没有活成一个学贯中西、眼界广阔的大小姐，但毫无疑问，她们丝毫无惧岁月带走了青春，反而正享受着年龄带来的繁茂丰盈和安稳恬淡。她们大多已经通过劳动和婚姻，积蓄了财富与能力。这些是青春告别时留给她们的馈赠和福利。
而她呢？罗曼想到，此刻的自己还在残酷的现实中，为梦想而奋斗，为生存而挣扎，甚至为了看病吃药和养老而一筹莫展。
这能怪谁？当然只能怪她自己。本来明明已经财务自由了，谁让她只顾码字做梦，没顾上理财，结果财也不理她了。
当务之急，她觉得最好先找到一份兼职，就像翻译这类的临时或短期工作。不用每天打卡坐班的，最好不用她花心思、动脑筋的活儿，这样既能保证她每天有精力和脑力继续笔耕，又能让她攒一些医疗和养老的备用金。
忽然，她发现这家时装店的玻璃门上贴着半张A4纸大小的字条，原来是这家店正在招聘营业员的启事。
她眼前一亮。这店的衣品还算不错的呢！在里头兼职也占用不了她多少脑细胞，说不定没有顾客光顾时，她还能悄悄写作。
她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应聘会被拒，因为论衣品，只怕店主喜欢她都来不及。
当然，她不是没有顾虑到一些坏处，比如万一撞到熟人进来逛店，那玩笑可就开大了。这可不像她在法国时的勤工俭学，谁都不会介意一个留学生在巴黎的时装店打工。但是在上海这个远东的巴黎，谁若见了她这样一个大小姐竟屈尊跑去路边小店当店员，都会感觉见鬼了。
“怎么办？要不要进去试试？”她仿佛在做着一个艰难的决定。站在门口想了又想，还是勇气不足，只能转身离去。
可是走了几步，再回过头来望着玻璃门上的那张招聘启事，她仍有些不甘心就这么放弃。她想起以前在H&A时，自己还羡慕过公司的前台小姐，巴不得能跟她们互换岗位和职位，只要能像她们有那么多的闲余时间和精力来让她书写一部长篇就好，管这差事能赚多少钱呢！
现在，眼前这份工作跟跨国公司的前台比起来，不过是欠体面而已，实则又有何区别呢？
罗曼看了看手机，她已经不知不觉在这家店外流连了快一刻钟了。微信群里的同学们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退休，滔滔不绝地说着她们都已经是年过半百的老人，甚而还交流起各自服用的高血压药……没有一个同学像罗曼这样有着年轻、优越又时尚的外表，但也没有人像她这样，在光鲜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对未来不确定，对贫病和衰老充满忧虑和恐惧的灵魂。
相较于这些姐姐们，罗曼真觉得自己即将陷入危机，如果为了写作而任凭自己没有接续的收入，早晚会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她感觉自己正坐在两座火山口上，一座是青春在消亡，一座是财务要崩溃。而这两座随时都可能喷发的火山，烤得一向自信的她被一点一点地蒸发着原本充沛的底气。
她想起不久前还跟沙鸥说过无比潇洒的话，声称自己可以像舒伯特那样，不向生活索取什么……如今想来，当真好笑——真的让她跟舒伯特一样当个特困生，用他著名的《摇篮曲》换一盘土豆充饥，她愿意吗？如果她像舒伯特那样，眼看着还有满脑子的灵感没写完，而生命却要被疾病夺走，她怎么可能还有力气和精神继续坐定码字？！
罗曼不断地问着自己，她能够像舒伯特那样在贫病交加中靠朋友接济着过一生吗？她能够像他那样，为了他不朽的《魔王》能被出版而向出版商妥协，不要一分钱稿费吗？
舒伯特的传世之作都是在他死后才被高价成交的，生前过得朝不保夕的他，甚至来不及活着看到自己的交响曲被公开演奏，因为他只有31年的时日，没有翻身的机会。
罗曼想到，如果她现在二十多岁，穷不会给她带来这样的惊惶。当年在法国，她可以揣着口袋里仅剩的半个法郎，依旧站在塞纳河畔听街头艺人拉小提琴。因为她有的是明天，有的是希望去赚钱，去实现梦想。而且，她身边的同龄人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不如她的还大有人在。
可是如今，有多少人在48岁时都已经沉浸甚至迷失在物欲的享受中，恣意消费着上天厚赐的馈赠了！别说她那些喜迎退休的同学们，便是比她年轻的族类，也有很多过得相当滋润体面，岁月静好呢！世上有几个傻瓜像她这样，这把年纪还一意孤行地独自扬帆在孤寂又变幻莫测的大海上，甚至连遥远的彼岸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忽然间，她好像又一次听到高导那句恶毒不过的咒语在耳边响起——这把年纪再要靠写作翻身，是不可能的！
罗曼一想到这句刻薄话，忽然牙一咬，心一横，伸手推开了玻璃门，走进店中。
魔都的市中心总有一些不起眼却很有个性的法国梧桐小道，道边开着一家家花朵般精致的小店。在一线品牌雄踞的大上海，这些无声无息的迷你小店照样生气盎然，往往能让时尚达人们时不时地淘到惊喜。
精于风尚的罗曼一跨进这家店，一眼就能扫描出这家的衣服多是外单，适合三十岁以上的受众群。这类小店的服装款式因为品味不俗而价格不低，但比起一线品牌又实惠得多，所以也常是很多高级白领甚至明星名媛们乐于光顾的所在。
店里的收银台前坐着两位女店员，一见罗曼进来，马上热情相迎。其中年纪稍长的是店长，一听罗曼是来打听招聘岗位的，禁不住露出惊讶的神色。在她看来，这位小姐身上那件真丝裙只怕要比她们店里最好的衣服还要贵，连帽子和太阳镜看上去都不像是国产的。
罗曼望着她，心里暗笑。的确，她们跟美容院里盯着她续买贵宾卡的店长一样，跟教堂里拉她凑份子的姊妹们一样，也跟好心约她出来“普天同庆”的同学们一样，谁都不会相信，眼前这个气质气场都娴雅到骨子里的大小姐，竟会是个寻营生、找活计的穷光蛋。她们只会当她是哪一家的太太小姐，吃饱了又闲得慌，想找个时髦地儿消遣一下玩。
店长说，店员要求懂英语。
罗曼笑笑说，她不但懂英语，还会法语。
店长有些瞠目结舌，过了一会儿问罗曼，她身上这套裙装是不是意大利货。罗曼点头夸她的眼光确实专业，这裙子是她在米兰买的。
店长无限欣赏地望着她和她身上的打扮，说他们的店员要求全日制上班，每周轮休两天。
罗曼失望道：“哦，可惜了，我想找part-time的。”
店长想了想，说：“要不您留个电话给我们，我跟老板商量一下。如果要试工，我们就通知您带上身份证来！”
罗曼踌躇着，但还是把手机号报给了她们，并说她自己也再考虑一下。于是便转身轻轻拨了拨衣架上挂着的衣服。店长很友善地要陪她看服装，好像对她已经充满好感一般，搞得罗曼倒有些不好意思，请店长自行随意去休息，就当她是进来随便逛逛的。
店长一副上海人的体贴和拎清，笑着回到了收银台，跟另一个女店员一起，又拿着平板电脑看起来。
罗曼漫不经心地翻看着衣架上挂着的各种款式，心里头却在打鼓。方才店长说，试工还要带上身份证，这让她颇为意外，没料到打一份兼职小工，还要顺带着把自己年龄的秘密再次暴露给人家。这实在让她不情不愿。不过，好歹自己尝试过了，成不成看天意。
就在这时，忽听那女店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哎，这是什么呀？朱楚天和罗敷原来还有这样的吻戏啊！”
语音刚落，站在衣架边的罗曼顿时呆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