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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姐妹殊途

作者:    更新时间:2019-09-18 17:41:43

66  姐妹殊途


罗曼经过了一夜的休眠,精神又恢复了大半,胃也不像昨天从医院回来时那么难受了。这天早上她并没有如往常那样起早写作,而是难得地躺在床上很久,一点点回想昨天发生的惊险一幕。重重后怕之下,她觉得秦朗说得对,无论如何要谢谢沙鸥救了自己。

吃过早饭已是上午九点,她拨打了几次沙鸥的手机,但对方始终关机。直到临近中午了,打过去仍是语音提示:“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试”。

秦朗只告诉她,是沙鸥想办法通知了黑岩救人。但罗曼并不知道,沙鸥的手机卡被贺建朝毁了。昨天发生的一切太过突然和危险,情急之下,大家都只挑重点说。而秦朗只顾着救她,之后又要赶飞机,不可能详述所有细节。

罗曼推算,沙鸥这时或许跟着贺建朝和黑岩进组拍戏去了。她又想起以前在剧组,沙鸥常常下午和晚上才出现,她有晚睡晚起的习惯。于是便想,干脆等晚些再找她。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跳出一个陌生来电。

“大姨——”电话里传来聪聪稚嫩又虚弱的声音。

“宝贝!怎么是你呀?”罗曼惊讶道。

这已经是暑假了,聪聪被他妈塞进了英语夏令营,还有两天才出营回家。

“大姨,我肚子痛。老师让我打电话给家长……妈妈手机没人接,爸爸出差了,奶奶也不在家。你来接我好吗?”

罗曼知道她家这“宝贝鲜肉”从小就被训练,把家里电话号码和爸妈手机号背得滚瓜烂熟之外,连带她的手机号也能倒背如流。罗兰教宝贝儿子背这些号码时,还叮嘱儿子说:“宝贝记得哦!万一遇上坏狐狸来绑架你,你要镇定,听他们的话,这样会少吃点苦头。把所有大人的电话号码背出来,我们一定会来救你的……”那一席话听得当时在场的罗曼忍不住咯咯地笑,笑罗兰当了妈以后,怎么变得如此杞人忧天、神经兮兮。

罗兰此时正在编辑部主任的办公室里乐开了怀。她刚刚被告知,评委会已经通过了自己的高级职称评定,不日就会发来正式通知和证书。

打从大学毕业进单位以来的这二十年,罗兰的职称从初级、中级到副高,现在终于拿到了最后的正高。一年年地捱啊熬啊,一级级地考啊写啊,就像上学那会儿从小测验开始,一路“打怪升级”,直到攻下高考一样。那一刻,所有的吐槽和辛苦都忽然不记得了,只剩下酸爽和嘚瑟。

尤其是即将退休的主任笑吟吟祝贺她时,还说她比起自己当年拿到正高时可要年轻多了,因而好好鼓励了罗兰一番。

罗兰被激励得一整个上午都无比珍惜自己的“大好事业前途”,做什么都特得劲儿。

“你这些年的做书业绩,给社里带来的经济效益也是有目共睹的!你们这个年纪正是单位的中坚力量,大有可为啊!”主任的这句话让罗兰觉得,领导简直就是在殷切地指向什么。

想到这里,罗兰忍不住雀跃起来。

她供职了二十年的这家大型出版社共有两个编辑部。她所在的编辑一部的主任岗位不久就会因为领导的退休而空出来。凭自己这些年的业绩和资历,现在既然又拿了正高,环顾整个编辑部的老老少少,实在没有比她接替上岗更合适的人选了。

是的,40+难道不是最适合这个领导岗位的年纪么?相比那些年长的老编,她有的是精力和干劲;而对于小嫩芽儿般的20+小编和尴里不尴尬的30+编辑,她有的是让他们羡慕的经验、资源和威信。总之,“罗姐”这一声可不是被随便叫叫的。

她似乎已经好多年没有像今天这样有着“强烈的事业进取心”了,恨不得把一整年的工作都集中在今天做完。虽然今天是最懒散的星期五,按照惯例,这是一周中最让人期盼和放松的日子,因为明天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全天陪孩子,不用在上班和带娃之间冲锋陷阵,即使周末的家务事和各种陪读要比单位的工作累得多。

罗兰从来没有想过她所谓的“事业”和“工作”有什么区别,也没有想过“当主任”跟自己的事业到底有没有关系,更懒得想她是不是真的喜欢当主任……她只知道,越往上,这样的位置和机会越是不多了,有多少编辑干到退休还只是个编辑。

欲望是属于学生时代的火苗,野心是刚步入职场时才需要的。到了她现在这个年龄,那些都已经成了过眼云烟。大多数人这时的学习能力都跟着精力一起退步,反倒是家务琐事的困扰在反比增长。但罗兰至少还保有不错的体力和技能,还能冲在高强度脑力工作的最前线,每年都能替社里拉出漂亮的成绩单。

她不否认,二十年如一日看似平稳、安定的生活和工作重复又重复,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消磨了她的进取心。二十年的职场呐!就算不能让一个人从某一类物种完全变成另一类物种,出版编辑那寡淡的薪资收入和尴尬的社会地位,也赶跑了她曾经的精英感和入行之初的那一点知识分子的清高。

但这会儿的罗兰却忽然像被打进一管鸡血,鲜活得开始惦念起“事业”俩字。

其实闭上眼睛都能算得出来,自己还有多少年也会像现任领导这样退休。在这算得出来的日子里,一眼就能望到自己如何在这个固定的程式里转着圈儿,把已经磨平了的自己继续磨得溜圆,圆得不需要激情,忘记了理想。

她忽然想到罗曼,想到自己跟罗曼的人生方向似乎越走越远了。如果拿罗曼作为自己的参照,她承认她想当主任,并不是出于什么事业心,而是功利心。

她希望在编辑部主任职位的竞争中获胜,不是因为自己多么喜欢这个工作和岗位,而是出于环境的某种压力——如今这个社会,奔五的人如果还评不上高职,如果还坐不到高位,便等同一事无成。就算自己沉得住气,家人和朋友也都会觉得脸上无光,更何况她还希望自己在儿子学校的家委会里能有话语权,好让宝贝在老师同学面前很有面子。

所以天知道,不管是不是功利,这个主任位子,她是非要争取到手的。

罗兰兴致勃勃地回到自己座位上,看到刚才忘了带在身边的手机上有个陌生来电,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骚扰电话,不予理睬。

可是没多久,她接到了罗曼打来的电话,说正陪着聪聪在儿童医院。医生诊断娃得了阑尾炎,建议手术,需要直系亲属来一下。

“你赶紧过来吧!手术的事情,我决定不了。”罗曼说。

罗兰二话不说,拿了包就冲出了办公室。刚才那一管拼事业的鸡血跟生活的狗血一比,立时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只够洒洒桃花扇的。


聪聪的手术和住院被安排在了儿童医院的分院进行。罗兰在总院给娃办理好一切手续后,带着儿子走出门诊大楼,等着罗曼取了车过来接他们母子。

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罗曼那辆漂亮的MINI。眼看着一辆辆私家车从自己眼前开过去,还有一辆更在不远处闪着车灯。罗兰正疑惑着,忽然听到罗曼在喊自己,扭头一看,见方才那辆闪灯的私家车车窗被摇了下来,罗曼坐在驾驶座上朝他们挥手示意。

“你车什么时候换了?我都不知道!”罗兰带着儿子上了罗曼刚换不久的北京现代,奇怪地问道。

“没多久,我现在不太开车,本想把车卖了,但舍不得这张车牌。所以换一辆代步的就行。没必要浪费。”罗曼说,“正好发现这辆车很新,原车主保养得不错,外观也不算太难看。”

罗兰感觉罗曼自从开始写作后,好像脱胎换骨了一般,再不是过去那个大手大脚撒金叶子的大小姐了。可见那次股灾对她的影响有多大,而写作这种事情又不是马上能见成效和收益的。她暗暗盘算着,怎么帮衬罗曼一把。毕竟再怎样,罗曼骨子里还是那个爱美爱玩爱生活的大小姐,不能委屈了她。

姐妹俩先回家随便吃点东西,准备娃的医保材料和住院换洗衣服。

聪聪当然只能饿着,空腹等着手术,时不时还好奇新鲜地问妈妈和大姨,打了麻药是不是真的会睡着?真的不会痛吗?那会不会做梦?如果半当中醒过来怎么办……

陈母上午去当社区志愿者了。她从不用手机,文化程度不高的她,拼音都不会,更觉得那些微信什么的学起来太麻烦。她总嫌在家太闷,找不到人说话,没事就去社区和街道当志愿者,穿着橘色马褂站在路口当“稻草人”,吓唬一下乱闯红灯的路人,也比一个人在家来得开心。

这会儿一听说孙子要开刀,老太太说啥也要跟着去医院。罗兰让她留下来看家,毕竟陈静农出差在外地,家里没人不行。说等动完手术,明后天再轮流去医院照顾孩子。最后陈母还是听了儿媳的话,但临出门时仍千叮万嘱的,让她手术后一定要打电话回家报个平安。

一切术前检查做完,都已经是晚上九点了。聪聪被推进了手术间,罗兰也终于停止了前前后后的忙碌,和罗曼一起守在只剩她俩的手术室外干等着。

但刚坐下,罗兰的屁股好像装了弹簧,一下又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她忽然想起下周本来计划要全家一起去度假的,赶紧拿出手机,取消了已经订好的机票和酒店。

“幸好已经放暑假了,要是在学期里开刀住院,我还得想办法帮他把落下的课给补上去。”当妈的用筋疲力尽的声音庆幸着,“今天早上没接到聪聪电话,正好我去主任办公室了,没带手机。我‘正高’拿到了。”

“真的啊!太好了呀!我就说你肯定能行!”

“总算了却一件大事。要是没有这种职称评定,除了工作原因不得不去看的书外,我基本上也找不到看书学习的动力和时间了。”罗兰忽然感叹道,“搞定职称那一瞬间,我就像考上了大学那会儿,一下子不知道该干吗了。你说好笑吧!好像我上那么多年班,就为了这么个职称似的。但拿了又能怎样?自我介绍的时候好听些罢了,写履历的时候好看些罢了,领工资的时候多那么一点点罢了。刚知道的时候挺开心的,但现在心里反而空落落的。我想想,还是得给自己定好下一个目标,比如当个主任啥的,或许这样还有点奔头,不然真的就是天天在数退休还剩几年……有时真的不知道这辈子做那么多码洋,赚这么点钱到底是为啥,为了将来给孩子?为了自己享受?……反正这会儿我又特迷茫。”

罗曼说:“你以前那么喜欢外国小说,一直梦想当翻译家。我每次从法国给你和聪聪带回来的童书,你看看吧!我不是一直跟你建议,从翻译童书开始,一定能找回自己的价值。”

罗兰看了罗曼一眼,叹了口气道:“我不像你。我可任性不起,也优雅不起来。”

在罗兰看来,罗曼可以当女版的陶渊明,可以逃离职场,拍拍屁股躲进南山里种田养鸡赏菊花。而她却不可能这么潇洒,她的屁股后头尽管没跟着银行的一长串债务,却也有大包大捆用以持家养娃的负担。家务的操持,家庭经济能力的增长,孩子的教育,老人的身体,以及自己和丈夫的医保恐慌等等一系列中年必修课程,时刻都在给她发考卷。

“你哪里不能了呢?你的现状可比我好多了!我是‘三无’人员;你可什么都不缺,丈夫、孩子、工作、收入……”

“你怎么不问我缺不缺幸福?”罗兰忽然笑着打断她。

罗曼被她抢白得一愣。只听罗兰说道:“我现在是什么都有。看上去离幸福最近,却又觉得离幸福越来越远。不!是离‘自我’最远!还什么价值不价值的?”

罗曼不做声了。她承认并欣慰罗兰能对自己的生活有这样的清醒剖析,她血管里流淌着的到底还是知识分子的血液。

半年多以前,当罗曼还是跨国公司的高管,还是那个坐在甲级写字楼里拿着高薪的凯茜小姐时,这种感受也曾同样侵袭过她的心灵——她所拥有的工作、金钱、社会名分等等……一切看似又美好又安定,但她却隐隐力不从心;那时的她怀疑人生上半场的意义,却找不到答案,只感到一种被虚无包围着的迷茫……

“说实话,我还羡慕你呢!羡慕你单身,想吃啥就吃啥,想干啥就干啥,想去哪里旅行就去哪里……”罗兰说,“我哪有你的自由啊!结婚前,我的三围可是跟你一模一样的!可是现在的我什么都有了,三围却变了!变成了围着孩子、围着丈夫,还要被逼无奈地围着婆婆转!”

罗曼听着哑然失笑。

“我那个婆婆,你不是不知道,一张嘴又毒又臭。整天守着电视,把自己想象成电视剧里的女主角,陶醉在里头。情绪一激动,说话都跟念电视剧台词一样,听得我都恨不得地上有缝能钻进去,她自己一点不觉得难为情。”

罗曼清楚,罗兰跟陈家老太太之间,各方面就像隔着雅鲁藏布大裂谷一样,天堑怎么都没法变成通途。罗兰没少告诉她,婆媳俩为了那些吃剩的菜、过期的药,殊死搏斗得有多累。

“还有她卫生间里那一桶桶水!”罗兰苦笑道,“放着进口抽水马桶不用,非要攒起一桶又一桶洗手的水、洗菜的水、洗澡的水来冲马桶。而且现在养成习惯了,一桶水还要分好几次省着点儿冲。搞得她那个浴室,我都不敢进去,一股骚臭味!你说这些水怎么能冲干净马桶呢?冲马桶如果不盖上马桶盖,细菌立马都充满了浴室的呀!可她根本不管这些。你越劝她,她越攒得起劲。现在我也不想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再争了,她爱干嘛干嘛!”

让罗兰觉得最委屈的是,她连自己的房子和家都不能说了算,还谈什么找回自我价值?她感叹这些年除了养娃,时间精力就全用来跟这老太耗,感觉自己就跟婆婆那些残羹剩菜和冲马桶的水一样不值钱。

罗曼笑着安慰她说,养娃也是她的成就和价值。小孩虽然套手脚,但陪着儿子成长,跟完成一部作品一样不容易。

罗兰点头赞同,但也告诉罗曼,她曾经为了养娃,养到怀疑人生。

自打张爱玲的那句“出名要趁早”被当下的媒体传播开来,大家都莫名其妙地跟时间过不去了。不但聪聪3岁开始认字,5岁学外语,还有画画、游泳、围棋、奥数……搞得罗兰这么多年来都没真正休息过一个周末。

“这还没算上钢琴课呢!”罗兰一直为至今没能挤出时间来让儿子学一门乐器发愁。

看看身边的人都在拼命拽着各自的孩子往前跑,她怎么敢停下来不跑?每个孩子从小就被架到“成才”的快车上,一路催着长大,就跟她自己晋升、考证、评职称一样……她都不知道一路这么跑是为啥,就觉得大家都在跑,她不跑就不对了似的。

罗曼接了话题说:“你不也一直劝我结婚生孩子要趁早……”

“对的!”罗兰理直气壮地说:“其实吧,跟你说心里话,到了你现在这个年纪,结婚还是必要的,但生小孩就算了。太晚对身体损伤太大不说,精力真的够不着了。除非你嫁给有钱人,什么都不用自己操心。”

罗兰觉得自己就是个教训。她虽然结婚够早,但贪欢于两人世界太久,结果拖到很晚才生了聪聪。刚开始带娃那会儿,还觉得累并快乐着,可是到了儿子上幼儿园,进入陪读生涯的她,不但越来越快乐不起来,甚至感觉一夜回到解放前!如今都45岁了,孩子还在上小学,而她那张陪读的脸上,早已布满了上下五千年的沧桑。一陪他做作业,她就怀疑自己是不是更年期到了……

提到“更年期”,罗兰恍惚见到罗曼的脸色微微一呆,知道她最怕听这个敏*感词,赶紧岔开。

“我不是吓唬你。只是告诉你,没孩子也好,你会轻松很多。自从有了娃,我哪天睡足过一个好觉?每次孩子有个头痛脑热的,还不是我一个人守着抱着?现在不是都流行说什么寡妇式育儿、丧偶式婚姻。我就是这样的。”

“你干嘛总是不让陈静农分担一些呢?我前几年就劝过你,你俩好好分配一下嘛!不能什么都是你做,这样聪聪对他爸的感情就不如对你了。”

“要说你没结婚不懂男人了吧!这就叫‘父爱如山’——你自己当了妈就知道,他们当爸的可以像座山,有点什么事,推都推不动他。戳在哪儿一动不动,啥都不干。这就叫父爱如山!与其拿出愚公移山的劲儿去挪动他,还不如自己动手解决问题来得容易。”

“我相信不是所有男人都这样。你看从前,爸爸不管事业多忙,对我们和妈妈多好!”罗曼讲到父亲时,声音有些哽咽,“我昨天……梦见爸爸了。”

罗兰叹了口气,说:“是啊!爸妈感情真好,好得连离世都前后脚,谁都舍不得谁走似的。”

罗曼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道:“所以我相信爱情。即使这辈子爱情不属于我,即使我此生等不到爱情,但我仍然相信真正的爱是存在的,是无条件的,是美好的。”

罗兰轻笑一声,说:“就说你是中爱情的毒太深了,所以到现在还单着。你看我和陈静农当年不也是有爱情的吗?谁谈恋爱的时候不是爱得死去活来的?可结婚以后呢?我也就只能在给他找衣服、捡袜子当中刷刷存在感了。没有互动,没有拥抱,甚至一天说不上十句话也能搭伙过日子。好不容易他不加班准点回家吧,什么事都不管,好像我就该像他妈一样,事事都替他搞定,连带不要出声烦他。他对手机都比对我好,整天捧在手里就怕丢了。我真希望下辈子能投胎当他的手机。”

罗兰从不否认陈静农是个不折不扣的好男人,虽然没啥情趣,但也没啥不良嗜好。他的责任感绝对让自己觉得是嫁给了一台“保险箱”。罗兰只是觉得憋屈,这个好男人结婚后就“失语失聪”了,整个人像不在服务区的手机一样接收不到太太的信号。什么无助时拉她一把,伤心时让她靠一下,都是鬼扯,能不拿话噎她一口就不错了。

她不知道这一切应该归罪于“结婚”,还是归罪于这个“好男人”。正因为他是个好男人,搞得她即使不满,也投诉无门。

她忽然坐直了身体,拍拍罗曼的手背说:“以前谈恋爱的时候,冷了他会抱你取暖,热了他就给你扇风。你一说饿,他不会做饭也会带你出去找馆子。每天下班还准点等在外头,风雨无阻地接你。可是现在呢?饿了叫外卖,出门可以打车。冷了是吧?反正房子买好了,冬天有地暖,夏天有空调。总之他觉得他是完成任务了。从前我俩一说起话来,他就“小兰小兰”地叫个不停,现在呢?干脆叫我‘哎’……我什么时候改名儿叫‘哎’了?”

罗曼想笑,但是又拼命忍住,掩着嘴尽量不发出笑声。

“问题是,他自己不认为自己有问题。”罗兰说,“他还觉得我们的婚姻挺正常,夫妻就该是这样。反正我已经放弃跟他争取沟通权的努力了,每次有话想说都憋回去,说了也没有用,都能猜到他会怎么冷处理我,那只会让我自己更难受。在他眼里,我的想法都不值一提。”

罗兰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罗曼,10个女人里有9个结婚后都是这般感受。婚姻简直就是一场魔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男人在婚前和婚后,都会判若两人。

“慢慢你会发现,吵架也多半是你一个人在吵,人家根本没听进去,让你感觉是在对着一团空气说话。他们根本不懂你在抱怨什么,只会觉得你叽叽喳喳得烦人。我就常怀疑我和陈静农曾经的爱情是否真的存在过,但无论如何,我俩的婚姻已进入了‘默片时代’。我现在太能体会为啥有人把婚姻比作战争。”

“不是说婚姻是坟墓吗?是不是现在墓地太贵买不起,又改成战争了?”罗曼调侃道。

“什么呀!”罗兰神秘兮兮地道:“告诉你,婚姻真的是一场战争,只不过是和敌人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战争。”

罗曼终于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罗兰一捅她:“别笑啊!这话是马尔科姆·布雷德伯里说的,但我觉得太有道理了。”

手术间的门开了,姐妹俩不约而同地站起来,紧张地看着门口。只见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慢悠悠从里头出来,看了她俩一眼,一边摘掉口罩一边轻松地说说笑笑,往走廊另一头走去,显然并不是因为聪聪才出手术室的。此刻的手术间里,有两台手术正在同时进行着。一切看来都很顺利,很平静。

罗兰松了口气,继续她的婚姻咏叹调:“我告诉你,世上有些事就怕完全确定。爱情为啥美好?就因为还不确定嘛!婚姻就不一样了,一旦变得无论如何都跑不掉,那就会觉得不在乎了,无所谓了。这种日子一点都没劲!如果不是有聪聪,老实说我不确定是否会离婚。”

罗曼惊讶地望着她。虽然她听很多人说过,即使再好的夫妻,一辈子也至少会有200次想过离婚。但她从没想到罗兰也想过离婚。

罗兰却肯定地点着头说:“其实我和他的婚姻内容现在就剩下性和钱了。如果不是为了聪聪需要一个完整的家,那没有陈静农,我照样也能过下去。其实我特别理解你,为啥现在那么多女人宁可剩下也不愿凑合。如今大家都挺能干,谁还眼巴巴地稀罕男人们给自己带面包回家?面包,我自己也能挣!但我要爱,要关心,要陪伴,要尊重!他给得了我么?整天就知道躲着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出差加班就是因为不想早回家。”

说到这里,罗兰似乎想到了什么,眼里又忽然发出天真的光芒,说她听人讲,家里养只猫,男人就会想着准时下班回家了。

“你说,我要不要去养只猫?”

罗曼笑说:“你养吧!没准陈静农怕猫,更不回家了。”

姊妹俩一路这么聊着,直到子夜时分,聪聪被推出手术室,差点儿穿孔的盲肠已被割除。罗兰还专门用手机拍下了儿子的盲肠,用微信发给来过几次电话问情况的陈静农,并打电话给婆婆报了平安。

术后的第一晚是最难熬的。尤其是麻醉剂失去药效后,小家伙开始觉得痛了,罗兰也坐不住了,整个上半夜就围着心肝宝贝转。

罗曼不想撇下罗兰一个人在黑漆漆的长夜里孤零零守着病娃,心想哪怕搭不上手,姐妹俩在一起也能让罗兰好过些。幸好这间双人病房的另一张床位今晚临时空着,罗兰让她去那张床上睡觉,自己躺在陪夜的长椅上就行。

罗曼半靠在另一张套着医用床罩的病床上,看着罗兰守在儿子床边的身影,好像是当妈的自己肚子上刚刚被戳了三个微创手术的洞似的。

她想着罗兰在手术室外的那一番感慨,难道男人们真的永远都没法像女人一样,与自己孩子之间有着这种生死之交吗?罗兰这是平时多缺少述说机会,今晚才会在自己面前如此滔滔不绝?

如果说罗曼的单身是一种“孤单”,那么罗兰的婚姻岂不是“孤双”?

罗家两姐妹的人生走到这里,竟然连“孤独”都是截然不同的。

罗曼看着罗兰废寝忘食地守护着孩子,心想当一个女人做了母亲,她的整个世界真就改变了,罗兰的人生使命和生存意义这时已经完全迥别于自己。为了孩子,她的那颗心就一直在胸腔外裸奔,为着这个世界上这么一个小生命需要她,她能不顾一切地在各种艰难之间拼杀。在孩子身上,她找到了被需要的价值,找到了她人生的定位和名分,而且深信天底下不会再有另一个人能替代她对于这个小生命的意义。这种信念使罗兰满足的同时,也能让她在各种疲累痛苦中得到安慰和快乐的循坏。

无数女人和罗兰一样,她们拥有或将会拥有自己的孩子,并同样一边抱怨着养娃多么辛苦,一边仍会觉得这是她们最有人生动力和兴趣的事。她们构成了女性的绝大多数,因而这样的人生几乎成了女性的专属。

而像罗曼这样一心只投入在自己热爱的工作中的人类,即使在如今这个世界上,据说也只有不到百分之五的男女,而这其中,女性又占多少?

无论罗曼还是罗兰,她们眼中的对方都是既勇敢又有些无奈。

这个全世界最繁华喧嚣的不夜城,她们生于斯、长于斯。传说这里是“男人的战场、女人的天堂”,可是当这两姐妹成人之后,这个天堂从来都是她们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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