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交换条件
当金律师把原告向法庭提交了补充证据的消息在电话里告诉贺建朝时，贺导已经在医院里躺了三天三夜。
长途飞行后又连续好多天的熬夜和大量抽烟，加上儿子失踪那一夜通宵的过度紧张和焦虑，在殷本超那儿喝的那杯要命的浓咖啡便成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当天下午手脚抽筋，心悸严重到不得不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抢救，直到第二天才缓过来。
“咖啡因中毒，血缺钾……”症断书上的这些字，看得本就心脏有问题的贺建朝皱起了眉头。
听金律师分析说，这次原告方提交的证据对己方相当不利，让贺建朝做好最坏打算，除非对方撤诉，愿意庭外和解。但官司打到这个份上，原先对方没有占上风时都没撤诉，现在胜券在握，岂会善罢甘休？
贺建朝半躺在病床上，恨不得把秦朗这小子撕了。
即使他不清楚对方还会有哪些内容的微信记录和证据，此时的他再也没了斗下去的心气儿。现在算算，比起他的电影失去一个拥有票房号召力的男一号来，罗曼那十几万元的稿酬算得了什么呢？而如果自己在罗曼诉诸司法前就理会她索要稿酬的邮件，他还能省去那么多诉讼费用，至少不会搞得自己现在死相这么难看。
他想起殷本超提醒过自己主动拉拢罗曼的话，如今更无可能了，他连后悔都说不出口，只能自己吞进肚子，怎么再去低头求对方？
想到殷本超那副自作聪明又料事如神的得意样儿，贺建朝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他的生病住院都没能让殷本超暂停或延后电影的开机，明摆着在逼自己按照他的计划赶工交货。这哪里是搞艺术创作，简直比黑心资本家剥削劳动力还无耻。
沙鸥推开单人病房的门进来。
贺建朝这次发病，多亏沙鸥在身边，及时通知了黑岩。
住院这些天，黑岩每天开车带来由贺建朝工作室的保姆做好的三餐。跟医生交涉等对外事宜都由黑岩在负责。
贺建朝知道，只要沙鸥攥在自己手里一天，黑岩就甘愿给自己和沙鸥当一天长工，丝毫不计较自己在他跟组拍戏之外，不支付他任何报酬。他很满意在黑岩身上沾到的这种“便宜”，黑岩的从不抱怨，也让他这便宜蹭得心安理得，觉得这才是一个年轻人该有的“不怕吃亏”的有为品质，是一块适合混迹这个圈子的好材料。
他厌恶世上一切跟他谈钱的活物，包括拿钱吊着他胃口的殷本超。而他这辈子给钱最慷慨的太太和儿子，却反而在他这三天住院期间只来过两次问候电话。其中一次的电话里，儿子还当着他的面跟让娜发生口角，让他觉得，还不如他们不打电话来烦他为好。
沙鸥得空时会跟着黑岩的车来医院看他一下，进门第一件事是先拉上窗帘。她受不了窗外开阔的天空，那只会引发她更深的焦虑和恐惧。
她告诉贺建朝，殷本超待会儿将来医院探病。
贺建朝冷笑一声，说：“探病？我看他是来催我出院干活的！”他忽然想起什么来，对沙鸥吩咐说，等下殷本超来了，让他在外头等着，就说自己在睡觉，等醒了再见他，他等不及就让他走好了。
“我每次去见他，搞得都跟觐见皇上似的，哪一次不让我等上两个小时才出来？他从来不把别人的时间当回事！”贺建朝愤愤地说着，“不就是他投胎中了标，有个老爸给他开路撑场？不然哪轮得到这种人渣在文化圈子里肆意践踏人的尊严！”
他越说越激动，沙鸥在一边沉默不语，似乎对他的抱怨毫无兴趣。
只听他继续发狠道：“如果他离了他那个亲爸，我和他在同一起跑线上，就凭他还能跑得过我？他还会有今天？你看他小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傲慢劲儿，我真不想见到他。”
贺建朝看了一眼坐在床边的沙鸥，忽然声调变得柔和起来，叹了口气，伸手拉住沙鸥的一只手，说：“这几天我一个人晚上孤零零躺在医院才体会到，只有你，才是真正对我好的。沙鸥，你是最清楚我们这些年怎么过来的。你和我才真是一个个字、一个个镜头、一场场戏地苦干到今天。我们俩都是从没有背景，没有资源，没有人脉，靠自己的才华，一路看人脸色走到现在。不容易啊——”
这一番语重心长的感叹，不禁让沙鸥也为之动容，轻叹一声说：“不知不觉都十几年了……”
她厌恶被贺建朝轻轻握住自己手的感觉，但又不敢挣脱，只听他继续说：“我这些日子总想起十几年前刚见到你时的样子，那会儿你刚毕业没多久，每天不停地在电脑上写啊写啊，键盘上都被你打出了凹槽，手指也敲出了腱鞘炎。一年下来没一天停过，连生病的时间都没有。只有我知道，沙鸥，你当年的《云之雀》是在怎样艰苦的环境下写出来的！”
沙鸥的眼圈红了起来，眼里更是升腾起泪光，显然难以忘怀那些辛酸往事。然而，在她的心中，没有比如今再写不出像《云之雀》那样的小说更让她难过的了。就是在那一年，那个叫贺建朝的、小有名气的导演读到了她发表在网上的这部小说，开始了他们长达十多年的合作。表面上，她搭上了一个前辈导演的快车，但天知道她为此付出了怎样惨痛的代价。
“我有个想法。”贺建朝忽然说，“我打算等拍完了《单人探戈》，凭借我们多年集聚的人气，换个投资商，再翻拍一部你的旧作。”
“换投资方？”沙鸥疑惑地问。
“对！你以前的《云之雀》影视改编权不是早就到期了吗？我帮你再做个好价格，把你的《云之雀》再次翻拍成电影。但这次绝不再卖给殷本超，看他还怎么嚣张得起来！每次都说是大投资！大投资呢？谁看到了？全是讲给媒体的故事，撒给观众的诱饵！实际呢？实际到手的投资缩水一大截不说，还老是以现金流不畅为幌子，分期拨个十几、几十万的。你是知道的，剧组每天开销那么大，就他那点钱一两天就花完了……”
沙鸥并不关心贺建朝说的投资问题，也不关心他是否再跟殷本超合作，她只知道自己再也不想跟贺建朝继续绑在一起。拍完《海上青花》以后，她就一直在想方设法等机会。每当想到黑岩，她就禁不住地渴望自己能尽快脱离恐惧和药性的辖制，重新获得新生。
但是谈何容易！她是被贺建朝锁在黑暗牢笼中见不到光明的奴隶，绝望到窒息。
那天看着贺建朝倒下的那一刻，她甚至有过一念邪恶，想任凭他死去，那样她再也不用害怕什么了……可是，她马上想到不能让他死在自己家里，否则必会给自己惹来想不到的麻烦。这个该死的人，为什么不在他自己的家里或工作室发病呢！
“你在想什么？”贺建朝见沙鸥的眼里和脸上表情复杂，不知道她此时在心里转了无数次的念想正是与自己相关。
“没什么。”沙鸥霍然清醒过来，赶紧敷衍道，“《云之雀》的电影电视剧都拍过了，再翻来覆去拍有意思吗？”
贺建朝苦笑一声：“这是目前业内谁都知道又无解的。可当下要么翻拍旧作，要么给收视率高的剧拍续集。不然怎么办？没有新出来的好故事啊！不炒冷饭怎么行？你就说《海上青花》吧，收视率又创新高，我们也可以拍续集。可是最吸粉的朱楚天和罗敷已经领了盒饭，下面的故事怎么编才能不落俗套？”
沙鸥叹了口气，忽然说：“要是罗曼把这故事写下去，不知道她会写出什么来……”
“是啊！我也这么想过，尤其是看到你剧本改不下去时。”贺建朝语气诚恳地说，“我承认，罗曼这人确实鬼机灵。高手在民间啊！”
“后悔了吧？”沙鸥别过脸去，不想让贺建朝看到自己脸上的冷笑。
不料这回贺建朝没有硬撑，顺势接着她说：“后悔！真的，沙鸥，我只跟你说说心里话。这件事上，我的确没把目光放远。刚才金律师来电跟我说了，这场官司我怕赢不了。但现在后悔也晚了。”
沙鸥惊讶地转过脸来望着他，只见他头靠在床头继续说：“我真想不到秦朗会用这种方式挺罗曼！更没料到罗曼当时在把剧本发给我之前，会先发给秦朗看！早知道那样，我那天在飞机上就会听秦朗的建议，答应跟罗曼庭外和解，也不至于让秦朗拒演我们这部电影了。你说，从写剧本，到告我，还有申请不公开庭审，他们俩是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整我的呢？还是秦朗跟罗曼真能一招一式都配合得那么相得益彰、天衣无缝？”
他看沙鸥无语，便又自言自语地摇着头，说：“反正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一旦败诉，我该付的钱一分都赖不掉不说，万一罗曼再把这事捅出去……你知道‘不公开审理’不等于事后不让媒体知道，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晚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其实……可能还不晚。”沙鸥忽然幽幽地道。
贺建朝看了她一眼，随即又叹了一声说：“不用安慰我。”
“如果……我替你出面，去求她撤诉，让你们庭外和解呢？”沙鸥直直地盯着他。
贺建朝惊得愣了半天，与其说他不太相信沙鸥能有勇气去找罗曼，不如说他更不敢相信沙鸥会成功劝说罗曼撤诉。在他的心里，沙鸥在很多方面不是罗曼的对手。
“我想去试试。”沙鸥低声但却语气坚定地说。
贺建朝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坚定勇敢的沙鸥。
“你同意的话，我这就可以去找罗曼，以我的名义去求和，不让你为难丢脸。只是……”沙鸥说到这里，忽然止住了。
“只是什么？你放心，如果你能说服罗曼撤诉不外传，我答应她所有要求，我可以当面跟她道歉，支付她稿费……”贺建朝急切地说。
可是沙鸥摇了摇头，说：“我不是指这些。我是说，如果我替你办成了此事，又不让外界知道这桩侵权官司，你怎么回报我？”
贺建朝将信将疑道：“我俩都这么多年了，还提什么回报不回报的？你开条件，我尽量满足你！但是钱……”
“我不要钱。”沙鸥冷冷地打断他。
贺建朝的心放下了，喜道：“那你说，你要什么？”
沙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要那些照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