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男人之间
“你跟罗曼……熟识很多年了？”
陈静农刚结束向秦朗的取证，满怀欣喜和信心地把材料收入卷宗袋内，却毫无防备地被秦朗冷冷地问了这么一句。
“差不多从她中学时起吧！”陈静农笑着回答，“不算夸张地说，也是看着她长大的了。”
这话一出，他隐约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混着酸楚感，从对面坐着的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脸上一晃而过。他可不知道，自己能“看着罗曼长大”，恰是最招秦朗恨得牙痒又拿他没办法的。
陈静农晚上九点前就到了约定的酒店，坐在大堂里等这位大明星的出现。
他从不看电视，但，是个男人都会关注那些跟车、跟手机、跟电子产品有关的广告，当然也会知道代言这些品牌的秦朗是时下最聚人气的演技派小生。他事务所里的女同事们平时一讲到这个名字，个个眼睛发光，谈及她们自己丈夫或男朋友，都没见过那样的表情。
尽管如此，陈静农还是上网查了一下秦朗的履历背景，从律师角度对证人做了一番表面化的初探。之前，他的事务所也接过一些文艺界的案子，跟一些明星打过交道。
这天晚上，秦朗的助理一边恭敬有礼地带他走进电梯上楼，一边告诉他秦朗刚从片场回酒店，还来不及回自己房间，已从专用秘密通道直接去了宾馆楼上私密性最好的行政酒廊等他。
当陈静农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行政酒廊内见到来不及脱下一身谍战剧戏服的秦朗时，仍稍稍愣了一下。虽然对方摘了戏里的美式军帽，脱了军用外套，只穿了件军用衬衫，打了领带，但连陈静农这个男人乍见之下也觉得帅不可挡，暗生羡慕。
整个取证过程相当有意思，让陈静农感觉自己穿越到了内战年代，自己像少年时看黑白国产片《保密局的枪声》里那些地下党人一样，跟军统暗线在接头。呵呵！这真是他从业以来没有遇到过的有趣体验。
在法务界二十多年，他阅人无数，除了看不透家务事外，在外基本上都是一副火眼金睛。他没想到秦朗竟然比他想象中沉稳、理性得多，思路非常清晰，言谈举止甚至声线发音都显得极有教养，完全没有以往娱乐明星给他留下的那些肤浅粗俗、虚荣矫情、自我感觉超好等不良印象。而那张360度无死角却又极富男性魅力的脸，虽然之前在广告上见到过，可真的面对面说话时，那生动的表情总让陈静农感觉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像谁。
秦朗靠在沙发上端详着手中那杯加了冰的XO，貌似不经意地问：“她近来怎样？”
陈静农一怔，马上反应过来他是在问罗曼。还没等他回答，秦朗转过脸来看着他，继续问：“她写作还顺利吗？上次……那个网剧项目有没有找她重写？”
“我不是很清楚这些。”陈静农答道。
“她没把这些都告诉你？”秦朗掩不住惊讶地看着他。
当陈静农看到秦朗听了以后的眼神里有一丝怀疑和窃喜时，他忽然心里一动。到底自己是大了对方近二十岁的过来人，更凭着男人之间微妙的直觉，他似乎明白了刚才秦朗对自己下意识的敌意所为何来。
他笑了一下，心生一计，便故意试探性地说：“你干嘛不自己问她去？”
谁知秦朗也笑了一下，同样故意试探性地针锋相对说：“你不介意我对她的事情知道得比你多？我以为，你既然那么早就认识她了，一定比我更了解她。”
陈静农呵呵笑了一声，端起面前的鲜榨果汁喝完，玩味似地开腔道：“我虚长几岁，请恕我直言。看得出阁下并非心胸狭窄之辈，有才华有眼光，有担当也有勇气。我想你应该很清楚，罗曼这位大小姐的心，不是靠吃醋就能赢得的。我不介意跟你公平竞争。就算输，我输在你手上或者你输在我手上，彼此都不算丢脸。但如果我俩之中有谁患得患失，舍本逐末地不战而退，那就太难看，太不像个男人了。”
秦朗坐直了身体，双目放光地炯炯盯着陈静农，脸上露出迎战般的自信笑容：“舍本逐末？此话怎讲？”
陈静农这番一针见血的犀利陈词，并没有让秦朗觉得冒犯，反而让他暗暗替罗曼感到放心，庆幸她能有这么一个反应迅速、口若悬河又有着咄咄洞察力的律师替她打官司。
只是他没想到眼前这个男人竟然为了罗曼公开向自己挑战。秦朗好战心起，他今晚特地注意过，这位陈律师的左手并没有戴戒指。这个小小的细节激发着他的好胜心。此时的他，脑子里净想着怎么击败自己面前这个挑起决斗的对手，别的什么都顾不上多想了。
虽说论年纪，他比不上对方，但论到“驾龄”，秦朗并不把他放在眼里。谁说年长的就一定是异性经验多于他的“老司机”？何况“开车”开得好与坏，未必一定跟驾龄扯得上关系。
只见陈静农从容地一边微笑，一边把玩着手里的空杯，说：“艺术这一块，我不如你们懂。但是说到生活，我肯定比你们有经验。到了这个年纪，我已经很清楚什么样的女人才是至宝。绝对不是那种年轻貌美，头脑平庸，可以用来满足身体感官需求的女人。”
他略作停顿，摇着头继续说着，“我自信我还不是那种外强中干，需要靠找一只绣花枕头来掩盖自己内在贫穷的男人。生活中的美貌小女生随时可以遇到大把，但是要遇到罗曼这样的，很难。我想你不会怀疑我对人的辨识力吧？能跟象罗曼这样的女人度过一生，才是一个男人真正有实力的体现。或许你会觉得这么说，有点虚荣。是，我不否认。但至少我不矫情，敢说实话，不是吗？”
秦朗点着头，举起酒杯对着陈静农道：“这话够爷们儿！就冲你这么实诚，敬你一杯！”说完，仰头干掉了手中的酒。
“关于‘本’和‘末’，我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陈静农也对眼前这个豪爽旷达的秦朗越来越有好感。
秦朗笑道：“愿闻其详！”
“我想你该跟我一样了解，身体上的瞬间快感跟精神上的长久美感比起来，简直太微不足道了，对不对？更何况罗曼无论是外貌还是内在，都是很多女人比不上的。我乐得别的男人不识货或者不战而退，总好过让这么一件宝贝落在那些被动物性左右的男人手里，暴殄珍物。”
秦朗笑道：“好一套康德的领悟啊！的确在快感太强的人情世态里，能遇见美感的几率太小了。”
陈静农也笑道：“我是律师，我看人看事必须透视到最本质的核心上。感情也好，婚姻也好，什么是能够让人长久愉悦的最本质关键？可能每个人的答案不同；也可能因人而异，没有标准答案。我不清楚你是怎么看待这些的，但我知道对于一个热爱生活、对精神追求有着无限激情的男人而言，罗曼是上天的厚赐。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那些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男人，别说配不上她，连跟我竞争都不配！”
直到走进家门，虽然已近午夜，陈静农依旧被自己刚才与秦朗那一番男人之间的对话激越得心潮澎湃，一如在法庭上经历过一场气场完爆的唇枪舌剑一般过瘾。他暗笑秦朗果然是演技派，就这么面对面坐着，从来不会演戏的自己都会被他的气场带入戏，把“情敌”的角色演得那么好。而且，他庆幸自己今天一大早起床，匆忙之间忘了把昨晚摘下来的婚戒重新戴上了。这是不是上天的安排呀！想到这里，他越发为自己顺应天意，做了如此一件好事而得意、兴奋起来。
要说大小姐罗曼的眼光的确不错。
他今晚把秦朗的证词笔录之后，还核对了他提供的相关微信记录，跟罗曼手机上收到的聊天完全匹对得上。这场官司基本已经不用再担心证据链了。从秦朗提供的邮件上看得很清楚，罗曼在把修改好的剧本发给贺建朝之前，都会先发给秦朗。虽然秦朗没有回复罗曼的邮件，但他收到邮件后跟罗曼的互动会在微信上找到文字或语音记录，甚至详细到两人设计、讨论剧中某个桥段的全过程。当然还有一条微信记录是当时秦朗告诉罗曼，贺导从后期制作中回酒店房间了，提醒罗曼赶紧去找贺导问剧本签约和稿酬的事……
所有这些证词和记录不但让陈静农看到了案情逆转的光明，也让他敏*感到罗曼和秦朗之间不为外人察觉的微妙情愫，尤其是今晚跟秦朗当面聊了以后。
回家的路上，他终于想起来了，刚才感觉秦朗的表情有些眼熟，其实是他说话或者思考时的眼神和嘴角神情跟罗曼有些相似。陈静农发现这个男人的思维、家教、文化修养，跟他家大小姐的相似度极高，他俩都是那种灵气十足、一点就透的聪明物种。
他为罗曼异常高兴的同时，也难免担心。
他算出秦朗比罗曼小了12岁，这不能不说是惊世骇俗的，不知道两人能否走到一起。
他家罗曼是个多少有点英雄情结的理想主义妹子，从小不但爱做梦，而且还总敢把梦想变成现实，就像她放弃舒服日子不过，偏要去写作那样。那么，秦朗是否也是这种敢想敢做的男人？这是他无法在短暂的首次聊天中甄别出来的。
再说，作为过来人，他可太了解婚姻的残酷性了。像他这样比罗兰大了八九岁的“正常”夫妻，都被生活收拾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罗曼和秦朗这两个文艺青年的“非常规组合”，反传统的年龄差更是一道闸。虽说两人外表上根本看不出姐弟感，艺术和精神默契度又那么高，但能不能在一起过日子，却是另一回事。
让陈静农还发愁的是，罗曼跟她父母一样是虔诚的基督徒，不会赶婚前同居的潮流来试婚的。别看大小姐外表时髦得甩年轻女孩好几条香榭丽大街，但她骨子里对婚姻却非常传统和谨慎，不然不会等到现在这个年纪也不随便委屈自己。
想到这里，他忽然明白为什么罗曼放着秦朗这么个有力证人不用，甚至不惜败诉。只怕大小姐早已有此顾虑。但不管怎样，这人能在关键时刻为罗曼挺身作证是相当难得的，虽然他猜出秦朗很可能也是为了年龄差而犹豫不前。
“哎呀——”陈静农想着想着，真心为罗曼捏了把汗。就算这俩活宝能在一起，也不知道他俩怎么扛过世俗的口水洪流，能否在真实的婚姻里度过各种艰难。
而且，陈静农忽然又想到，身为公众人物的秦朗，所处的行业是个暴富却没什么道德和文化底线的圈子，情感多变，私生活混乱，外界口碑普遍差。就算秦朗是个难得不错的人，但只怕那个圈子里更多的是像贺建朝这种自私虚伪、是非不分的物种，或者可能更糟糕。如果罗曼跟了秦朗，以她的精神洁癖，怎么受得了跟这种圈子里的人打交道？
但陈静农管不了那么多，作为长兄和一家之主，他为自己今晚替罗曼使出的这一激将法而成就感爆棚。好歹试一下嘛！不尝试就永远不知道会怎样。
再说，也不排除人家秦朗不上他的当，根本不想惹天下人悠悠之口，去冒这场姐弟恋的风险。
如果那样，也没啥好可惜的。陈静农想，那只能说明他即使有眼光品位，也没有勇气担当，只能印证他还配不上罗曼，也给不了她幸福。
念及至此，陈静农忽然自问，如果换了自己是秦朗，会不会冒这个险？
那还用说！陈静农深知自己就是属于那种在罗曼面前不战而退的人，更别提有勇气去追求一个比自己大这么多的女人了。太太平平过日子不好吗？他承认自己扛得起沉重的生计，却扛不起太重的感情。他可以在法庭上展现一把男人藏在心底的激情，但面对现实生活还是那句话——守好自留地，太平一点算了！
他自嘲般地笑出了声，不知道这个秦朗是自己的同类，还是另类。幸好此时罗兰已经睡熟，没被自己的笑声吵醒，否则一定追问他深更半夜发什么神经。
此时的陈静农不但很好奇秦朗会不会有所行动，更有些嫉妒秦朗。说不上来嫉妒他的个性还是年轻。
35岁，是陈静农最想回去的那段美好岁月，没有了之前不堪的幼稚肤浅，也没有之后的各种力不从心。就像今晚看着秦朗喝烈酒，而自己只能喝橙汁一样，“虚长几岁”的陈静农觉得有点颓。表面上他是因为不能酒驾，实际上到了他这个年纪，处处都是三高的紧箍咒，就算有那酒量，也没有那酒胆。
“如果能倒退回去15、20年该多好！”陈静农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着，终于进入了难得香甜放松的梦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