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关门恐惧症
“你能不能来学校帮我接一下陈聪？”罗兰的声音在手机里飞快地说着，“他闯祸了，不小心用笔划破了同学的脸。我这会儿正使劲儿跟人家长道歉，还要带人小孩去医院检查。你来把陈聪先接回家行吗？”
罗曼想也不想，挂了电话就赶到了学校。罗兰已经陪着同学和家长去了医院，留下陈聪在老师办公室里。
娃已经被今天这“天下大事”吓得话也不敢说一句了。他想不到自己就是手舞足蹈了一番，扬手的时候不知怎么手上的笔尖就划到身边同学的脸上。看到同学的脸被他划出了血，他也懵了，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怎么会这样。
罗曼把外甥送回了家，奶奶早听说孙子“毁了同学的容”，更吓得不轻，拉着罗曼问严重不严重，要赔人家多少钱。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罗兰回家说医生确定问题不大，不会留疤，大家才松了口气。
“你也别怪聪聪了，他知道错了，再说真不是故意的。”看着罗兰惊魂已定却明显疲惫的脸，罗曼安慰道。
陈母在一边帮腔：“是啊是啊！男孩子下课打打闹闹很普遍，随手一甩都可能伤到哪里的。没事就好。他爸小时候还不小心把笔戳到人家女同学的眼睛里，幸好没伤到眼球。但当时也吓得我人都软了，去她们家送了一个月的咸鸭蛋呢！”
“话也不是这么讲的，”罗兰一边吞饭一边说，“换了是我家聪聪，脸上被笔划出血，我们会不心疼？我正开着会呢，老师一个电话，我吓得马上请假，打车赶去学校。然后又是医院，又把人家送回家……忙到现在，总算是让人家家长感动了，觉得我们还懂道理。不然你以为赔一点医药费就能完吗？万一留了疤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罗曼看着罗兰这个妈当得整天风风火火的，好像消防队员一样，永远都有各种突发火警等着她去扑灭。
她帮着罗兰把聪聪当天的功课检查完了，趁祖孙俩在客厅看电视的功夫，走到厨房，给正从洗碗机里取出碗碟的罗兰打下手。
“我想问你个事儿。”罗曼低声说，“你有没有一个瞬间，感觉年轻真好？”
“有啊！买保险的时候……”
罗兰的回答让罗曼哭笑不得，说：“正经点！谁问你这个。”
“那你想问啥？”
“你……有没有怕过更年期？”
罗兰回过身来瞅了她一眼，继续忙着手上的活儿，说：“我要是有时间想这个，还不如用这点时间睡觉呢！天天晚睡早起，站着我都能打起瞌睡来，哪能再想这种还没发生的事情。幸好你来帮我检查过他功课了，但是等下我还要帮他一起做那个学校布置的PPT呢！这又是一个晚上贡献给娃了。我哪有时间想这些啊！”
罗曼的眼神望着窗外不知道什么地方，茫然又有些落寞地说：“是不是害怕更年期，也算是一种中年危机？你说，是不是一旦有了这种危机感，就没法不承认自己人到中年了……？”
相比罗曼的语带忐忑，罗兰倒是相当豁达：“人生呢，总归是要从巅峰往下走的。更年期有什么好怕的呢？身材走样就走样了，大姨妈不来就不来了呗！你看人家跳广场舞的大妈怕过啥？人家早就不在乎了。村上春树不是说了嘛，岁月终究是会带走它应该带走的部分，理所当然。更年期谁都逃不过，不分男女，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有什么好想的……对了，你怎么突然问到这个啊？”
罗曼支吾了一声，敷衍着说：“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到，真的人到中年了，是不是就像一个红了很多年的明星，或者是曾经辉煌过很多年的人……忽然发现有一天属于自己的一切都过去了。看着荣华更替、热闹登场的后来者，是不是会心里空落落的，有种……不知方向的迷茫……”
罗曼一边说着，一边想起几个月前的体检，一位大夫看着她体检表上的年龄和各项指标，说没看出来罗曼竟然是这个年纪。
那位女医生看起来三十多岁，好心地劝罗曼说：“你赶紧生个孩子。”
当时这话把罗曼吓一跳，她常年像西方人一样不太习惯别人碰触自己的私生活。不过她明白人家医生完全是一片好心，便说：“我未婚呢！”
不料医生认真道：“这跟结不结婚又不搭界的。要生就快生，现代科学这么发达，什么办法想不出来啊！不是跟你开玩笑的，不然你以后后悔也来不及。我是为你好！”
罗曼知道人家没说错，但她当时仍一笑付之，没当回事。
可是这些日子，她晚上常常入睡困难，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想到那位医生的话。结果毫无悬念，那段好心的劝言让她更难入眠。
罗曼并不是那种特别喜欢小孩，把生孩子当做人生理想和自身价值的女子。别说她的水位线决定了她不可能会让自己的生活整天围着小孩打转，就是平日里听到女人们凑在一起谈论怀孕生子，她都一律回避这种婆婆妈妈的“妇女话题”。
对她这种优雅斯文惯了的精致人儿，天离地有多远，“妇女”和“大小姐”这两类人种的差别就有多远。她绝不会像她们一样对“那种事情”公开地津津乐道，她甚至为这种“妇女式”的豪放深感难堪。
但这一切并不是说她讨厌小孩，她对聪聪的宠爱就说明她并不缺少母性。在她看来，孕产妇非但没有她们自己认为的那么美，反而是女性一生中，于外貌上最丑、最邋遢也最尴尬的阶段。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才说明愿意并能够成为母亲，是女性最伟大的付出。
所以她不会为了生孩子而生孩子，却不排除如果她真的爱上谁，会为了爱而生养小孩。难道不是么？这才是符合人性的爱啊！否则岂不是太动物了？
身为基督教徒，罗曼知道健全美好的婚姻关系对儿女成长的重要性。她成年后被人夸赞的所有优点，就是源于父母用美满婚姻构筑起来的原生家庭，那是提供她一切成长养分的根基。所以她始终觉得，即使科技手段再高明，但故意让一个小孩从小在缺乏父爱的环境下长大，是极其残酷、自私和反科学的。她绝对不会为了满足自己当母亲的愿望，牺牲掉孩子获得全备幸福的权利。
罗曼的洒脱和她所受的精英教育都是得了女权革命的好处，但她也深知，女权革命在很多时候会荒腔走板，比如这种“不需要父亲存在的亲子关系”论。所以虽然罗曼的独立性高过很多女人，虽然她的衬衫纽扣常比其他女性的衣领扣低一粒，但她骨子里是相当传统的。当她爱上一个人，并将决定一生与之相濡以沫的话，她一定愿意牺牲掉外表和一部分自由，甚至冒着健康风险来换取她向往的爱情结晶。
可是，所有这些都是设定在生育年限允许的前提下。罗曼想，万一真爱出现，自己却失去了回报爱情的能力，那该是多么悲哀和不幸呢！这也是她近来被恐惧袭击得逞的原因。
这种心情，已婚生子的罗兰是不可能理解、体会的，就像罗曼的那些同学们。罗兰和她们能如此坦然面对自己的岁月，无所畏惧地笑看似水流年，是因为她们都各有各的婚姻、家庭和孩子。她们并不像她那样一无所有地站在人生中场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而对未婚女性来说，越是逼近年龄的临界点，越是会觉得青春的可贵。这种心理不仅中国女性有，传统时代的西方世界同样如此，这就是欧洲人所谓的“关门恐惧症”。当单身又渴望爱情和婚姻的女子看着青春的大限将至，想到随之而来的身体将无情地发生各种衰老变化，很多人会产生一种害怕挤不进婚姻这座城门而被撇在“外边”的焦虑。
老早的中国女人到了20岁没嫁就有了这种恐慌。听说如今的女孩子，如果大三还没有男朋友就会猴急起来。不得不承认，年龄鄙视链始终牢牢锁住国人的婚姻观。活在东方传统里的男人之所以大都喜欢找更年轻的，不仅仅是感官上的愉悦，更有生育功能的诉求。总之，这是一个“抢跑”的时代，国内的小孩子要赢的起跑线都已经被前置到了女性的子宫里头，那么在世俗眼里，女人越早把自己推销掉，也就越安生得意。
跟众多女性相比，罗曼的关门恐惧症已经算来得很晚很晚了。她向来因为见识广博、资本优越而内心强大，才不屑于成为男人的生育机器。但她不在乎世俗，却在乎爱情。现在，她终于发现，见识和资本有一天也治不了她日益增生的对岁月流逝的恐惧，因为这些都无法阻止必定会到来的身体变化，或者无法阻止当那一天到来时，她仍将一个人面对一切的凄凉。
所以，强大的恐惧就越发牢牢地站在她生命的破口中，向着她狰狞狂笑，摧毁着她的骄傲和信心，把青春的黄昏凝聚成乌黑的夜，使她在漫漫长夜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害怕甚至绝望。
这也是她一听说甲状腺功能异常可能会影响生育，甚至导致迟钝痴呆时，马上无比**和紧张的原因。如果命运非要将她从迟到的爱情面前活生生拽走，她无可抵抗；可是如果连她的写作都要同时因为身体原因受到威胁，那简直就是双重的致命打击了。
于是，罗曼更加紧了自己的小说写作。之前写了一部品位不高的网剧，她花了好几天看国外大片，听古典音乐，以此洗干净自己的大脑和审美，好焕然一新地回归到原先的小说状态中。
爱情和做自己喜欢的事，不仅是人生最奢侈的两件事，也是支撑她精神苍穹的两大支柱。所以在遭遇财产浩劫时，她没有放弃小说的构思；在与贺建朝的司法对决难分胜负时，她没有停止小说的写作。即使高导在这段时间使出各种招数烦她，她也尽量摆脱其影响，每天都保证让自己在小说创作中全神贯注地写上几小时。
高导时不时地来电或在微信上催问她对那七集稿本的构思进展，罗曼都以“先结清之前稿酬”为底线，一概予以回绝。高导也一反从前对她剧本写作的夸赞，一会儿咬定她原先交出的那十集稿本没有内涵，是稀里糊涂硬凑出来的戏，怪不得他们弃用，一会儿又感叹罗曼是有潜力和实力的，如果因为不听话而失去这次走红机会，那该多可惜……
高导百般的赖皮，更让罗曼坚定了绝不妥协的态度。她清楚一旦自己在这时让步，“忍辱负重”地重写七集，制作方也不会领情，只会再找别的理由坑她的付出，因为知道雏鸟好欺。她抱定了最后对簿公堂的决心，只不过尽量把那一天往后缓，先让她把小说写出来再说。
创作这部小说，对她而言就像孕育一个全新的生命，甚至有比之更多的恍惚、失落和困惑。艰难的过程中充斥着欢欣、哀痛、忐忑、挫折、怀疑，可能今天兴奋异常，明天就会无比沮丧，万分迷茫。
这就是“写作”！一天或几天写得顺利，不代表一直都能写出来。而且这种情况难以分析和统计，更没法预料。
但这就是她的写作，是她在辞职前并没预想到要如此“排除万难”的写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