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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暗夜

作者:    更新时间:2019-09-10 14:28:37

46  暗夜


“罗小姐,”高导严肃起来,一改之前的客气语调说:“你怎么这么会抱怨啊!什么叫白废了呀?作为一个成熟的、职业的编剧都是这样:随便哪个剧的制作方需要什么样的戏,你就能马上给出那样的几场戏,并且让人如获至宝。这就是行话说的‘手底下有货’!那都是编剧长期积攒起来的某一个故事、某一个人物或某一场戏。所以你怎么能说自己白写了呢?这是宝贵的积累啊!你写的那些戏都先存着,哪天别的剧如果需要,你把这些戏给他们,这又是一笔财富。这就是一个真正的有存货的好编剧。”

“高导的意思,”罗曼不乐意了,但仍压着情绪,尽量平和地说,“我连续熬夜苦战,不惜损伤健康,流失大量胶原蛋白,就是为了给自己攒这些说废就废的戏?当个职业编剧,是不是就应该不吃不喝不要钱?”

“谁不给钱了?之前不是已经分两次付过你一半的稿酬了吗?现在是让你改写后面的七集。”

罗曼强调这不是改写,而是重写——人物设定和策划方向一经改变,七集的故事都得重新构思。她提出,如果要改人设和策划思路,就先结清已经交稿的原剧本稿酬,然后新签一份重写七集的合约。

“有没有搞错?你清楚自己的位置吗?”高导惊讶这位新手编剧如此不懂规矩,“如果你不照着要求修改,我们怎么可能支付另一半稿酬?合同上白纸黑字写明了,必须按照甲方的要求完成后,修改到甲方满意为止,才能拿到全款。剧本通不过,投资方的前期拨款也都白搭了,我们已经够为难的,你让我怎么去跟他们要钱?”

罗曼不由自主地变回了凯茜,毫不相让道:“高导,怎么跟资方交涉是你们制作方应该执行的工作。我身为跟你们制作方签约的乙方,确实是按照资方和你们的策划来写每一集剧本的。如果是我的写作出了问题,我无话可说。但我是每写完一集就交给你们制作方的,你们觉得好,我才继续写下去。现在是你们单方面改变原策划方案,那不应该让我成为牺牲品,白白辛苦不说,还拿不到应有的报酬!”

罗曼过去在H&A的时候,也遇到过类似工程项目已做了大半,原先的设计图纸忽然需要做改动,导致产品不得不重新制造的情况,但作为甲方的H&A都会先把该付清的账目结清,然后重新签约,从没让对方因为己方的变卦承担过损失。

可是,此江湖不再是彼江湖,她忽然记起秦朗说过,这个行业就算签了合同,有时都会成为一纸空文!

果然,高导理直气壮地耍起赖来,强势道:“不管怎样,现在这剧本没被认可,就是不能付钱,不让你把之前拿的钱吐出来就不错了。资方的损失谁来弥补呢?你下笔那么快,资方还没讨论好策划思路,你都已经写完了。这能怪谁啊……”

此言一出,罗曼立马针锋相对:“怪谁?是谁跟我说资方给的时间有限,让我尽快出稿?是谁一直催说剧组已经筹备完毕,就等着我的剧本出炉?高导口口声声要我遵守合约,我可是完全按照合约规定的时间交出的剧本。为此我连自己的小说创作都搁置一边了!”

“罗小姐,”高导继续无赖着,“业内,同时赶写几个剧本的编剧多了去了,哪个编剧手上没有正在写的小说啊!谁不让你写小说了?这是你自己没做好时间的分配和规划,怪不得别人,而且只能证明你还不够专业!说白了,你就是太雏!收起你这爱抱怨的毛病吧,你这大小姐脾气在这一行可吃不开!”

罗曼搞不明白,自己任劳任怨那么久,从没埋怨过一下,现在不过是为自己的正当利益说了几句话,怎么就成了爱抱怨,爱发小姐脾气了?

高导看过罗曼的履历,这会儿更是摆开了教导新人的架势:“作为一个刚入行的人,最要紧的是放低身段,吃苦耐劳,不要老是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够多、够好了,你必须一直想到自己到底有多大的价值。如果一个人认不清自身价值,总觉得全世界所有人都对不起自己,这就是心态问题!要是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清楚自己的价值,那你活得就会太痛苦,只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不放,这是典型的小市民心态。”

高导这“小市民”仨字一出口,顿时把罗曼激怒了,心想这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明明自己耍赖,还如此强词夺理又尖酸刻薄。

她刚要反唇相讥,不料高导抢先一步说:“我知道,介绍你过来的,是秦朗的一个朋友,还是托我们剪辑师引荐的。但我告诉你,别说绕那么大一圈,就算秦朗亲自来我这儿说理要钱都没用。现在这个局面,我就是没钱给你!”

他一提秦朗,罗曼立时硬生生地收住了本已蓄势待发的反击。秦朗之前并没有跟她详细说过是怎样替她争取到这个合约的,她只知道那是秦朗还没大红大火之前,花了不少心思帮她联系的项目。当时秦朗并不知道她已经离职,所以觉得这样一个小网剧正好可以给她在上班之余练练手,过过写作的瘾。

估计秦朗也没想到,这事会突然反转到这般地步。而这时高导猛然提起秦朗,罗曼反而投鼠忌器了,一时摸不清他此话的背后用意,生怕自己在鲁莽和冲动之下连累了秦朗。

高导听罗曼不说话,便得寸进尺起来,话里有话,软硬兼施地道:“这两天你先安静一下,好好思考怎么改那七集。想做成事情,就得先学做人,学会处处为别人着想,站在别人的立场考虑问题。实话跟你说,这十集不过是个开头,你写得好,戏受欢迎,这个系列就会一直做下去。这对你是名利双收的事情。我虚长你几岁,说这些话可都是在帮你!就你这把年纪,再想靠写作翻身是不可能的,但这个系列剧如果成功了,说不定你就一下子红了!做人要懂得感恩!不要总是自恃清高,自命不凡。也别以为有了合约就能打官司,谁怕谁啊?没啥名气,脾气倒挺大;成就不高,架子还不小!”

之前客气又和气的高导,原来翻起脸来那么能说会道,咄咄逼人。他劈头盖脸的一通教训,句句都像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利刃,在罗曼的心上猛扎。罗曼忽然觉得,跟这样的人讲公道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因为他的是非格局和善恶标准根本都是以他为中心的,是一种希望全世界都听命于他,感恩于他的霸道逻辑。

罗曼的心被扎得生疼,感觉自己简直是进了贼窝,从贺导到高导,再怎么当心都防不胜防。而且受了欺负还不能有任何抗争,就像被人打了一巴掌,却不可以叫痛一样,不然就是不懂感恩,就是不为施暴者着想。

高导说得没错,即使这回签了约又怎样?是个无赖,总能找到赖账的借口。当然,罗曼不怕跟他打官司,这场诉讼比她跟贺建朝的官司打起来容易得多。但是眼下她跟贺导的厮杀正酣,还没决出胜负,这边难道又要跟高导开战?何况还是为了那么点钱,何况这里头还牵涉到秦朗和他的朋友……

她想起莫雷尔先生在她离职前那一晚无比怜爱、担忧,却又满是鼓励和嘉许的眼神,她想起她最后一天从离地50米的H&A办公室走出来的情景……她之所以毅然决然地跨出这一步,原是为了实现自己梦想的,可不是为了一天到晚跟这人和那人打官司的呀!

向来淡定洒脱的罗曼睡眠质量一贯的好,即便是遭遇资产洗劫的那些日子,她都能头一捱着枕头就一觉睡到天亮。然而这天晚上回家,她居然睡到半夜便神经质地醒了过来,大脑像是被拧上发条一般,即使在梦里都不停地想着剧本怎么办,要不要重写,稿酬怎么要回来……想着想着,愣是把自己想醒了。

她想到自己确实像高导说的,这把年纪还刚刚起步,而且做的还是呕心沥血,却又不能立马见成效的事情。这把年纪了,她还在为着微薄低廉的稿酬赶写一集又一集俗不可耐的网剧,而真正属于自己的作品却一部都没有!这怎么可能不被人小看,不被人欺负呢?

“就你这把年纪,再想靠写作翻身是不可能的!”高导的那句话继续凌迟着罗曼的自尊心,嘎吱嘎吱的声音在万籁俱静的黑暗里显得尤为可怖。她能感到尊严滴着鲜血的痛,却无从反抗,只能任由对方抓着自己的小辫,戳着自己的伤口耀武扬威。是啊!那些业内的大咖在她这个年龄,早已著作等身,更何况现在很多畅销作家和知名编剧还比她年轻。

看过她履历的高导,显然很清楚她的“死穴”在哪里,并正把手按在那里乘人之危。

罗曼不得不承认,年龄的危机感是她最大的软肋,而且令她无可奈何。她逃避着,想强迫自己赶快睡着,不要再想那句恶毒的咒语。可是,她感觉“睡眠功能”好像一下子从自己身体里消失了似的,怎么也没法再睡。

她失眠了!她怎么可能失眠?可是,从来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就睡着的她,真的失眠了!

“什么时候睡眠开始不好了,就差不多要更了……”

突然,同学聚会上关于更年期睡眠障碍的“科普之音”再次响起——那颗投进罗曼心里的雷,到底炸开了!

在那轰然作响的炸雷声中,她一个人越想越怕,越怕越想赶紧睡着,可是越想赶紧睡着就越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乱猜——这是不是“更年期失眠”……

罗曼手脚冰凉,浑身紧张地僵卧在床上,这是她从未有过的辗转。

刚回国的那阵子,一直有人问起长相年轻的她多大了,她都会调皮地绕过去不答。每当人们猜错她年纪的时候,她就像赢了一场游戏似的小小得意一把。

可是随着岁月的数字增长,不想坦白年龄就不再是游戏般的好玩了,而渐渐变成一种忌讳和逃避,因为她不想成为别人嘲笑的靶子。尤其是在剧组撞见秦朗以后,左卉子的绽放像是一下子对她敲响了韶华之年的丧钟,警告她已经玩不转青春这个场子了。

即使从来没有人能凭外表猜出她的真实年龄,但那又如何?外表再“超长待机”,该来的终究仍会来。有一天,她也会皮肤松弛、两眼无神;也会在镜子中看到一条又一条由浅变深的皱纹嵌进自己黯淡无光的脸庞;她会看到自己的苹果肌塌陷下去,看到眼皮耷拉下来;终有一天,她将顶着灰不灰、白不白的稀疏头发,被人叫一声“阿姨”……

恐惧在黑暗中蔓延开来。

这么多年来,她还一直等待着她的爱情,等待一个人出现在自己最好的岁月里,遇见最美好的她。可是如今,她到了“这把年纪”,最美的年华要过去了,他却在哪里?

秦朗的出现,只有上帝知道,那只能令她更加无奈和无助。因为她清楚自己外表再年轻,也不可能倒退回去那么多年,赶得上左卉子与他的登对。这不是在法国,何况他职业特殊,她不敢害他被华人社会的口水吞噬。

再没有一种心痛比这更残忍——他就在你眼前,而你却已经没有了“资格”去爱他。现在尚且如此,那么一旦进入更年期,爱情难道就从此幻灭了么?

此刻的罗曼,仿佛看到自己昨天还在人生的上半场里稀里糊涂地自在逍遥、挥霍芳华,今天却卡在了生命的中场。望着已经兵临城下的下半场,她不由自主地迷惘慌张起来。直到这时,她不得不承认,除了才华和梦想,自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但青春将要撒手,她还没有了财务自由,也没有家庭、婚姻,甚至连个工作都没有。

向来以为能够享受孤独、无畏清贫的罗曼,向来以为能够超越艰难挫折的罗曼,再想到“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一种悲凉绝望、前途莫测的恐惧终于将她包围起来,咆哮着,眼看就要吞没了她。

罗曼窒息般地从床上坐起来,也不开灯,在黑暗中跑去打开所有的衣柜门。她看着一橱一橱的各式漂亮衣服挂在她眼前,好像望着青春与爱情正站在那里与她诀别一样。

“总有那么一天,它们再美,也不能再穿在我身上了……”想到这里,她双手捧住脸,只感到灼热的眼泪从手指缝间渗透出来,像洪水般漫过她的脸和手背。

她倒在睡床上,脸埋在枕头和被子里,放声大哭起来。

孤傲如她,有生以来,只有在爸妈离世,想到永远失去最爱自己的人时,才这么一个人躲在黑夜里,天愁地惨地痛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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