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一言难尽
像罗曼一样生活？
此时的罗曼正在医院药房窗口排队领药。
离职前，她把公司福利给员工的年度体检做了，当时第一次发现脖子下面的甲状腺有了一个4毫米的结节。
她以前总觉得那种东西跟素来健康的自己无关。可当得知她也开始长结节了，难免心里发毛。
医生让她定期随访复查，看结节和甲状腺功能有无变化。
罗曼因为几年前父母相继病故，知道国内这些年的各类恶性疾病不但高发，而且患者越来越年轻化，所以对医生言听计从，自己还去网上搜索了甲状腺的医学知识。但她越看越发憷，才知结节如果生长太快，尤其当影响了甲状腺功能甚至癌变的话，是要手术切除的。
一向很少生病的她从来不知道，传说中的结节、甲亢、甲减什么的竟会有那么大危害。
而这次再去复查发现，结节真的在短时间内长到了6毫米，虽然甲状腺功能正常，但罗曼拿了B超单，吓得简直不知道怎么办了。
她想计算出结节按照这个速度长一年会变成多大。但心慌意乱之下，本就渣于数学的她更算不来了。
医生让她继续随访复查。“如果增长速度超过50%，大到一定程度是要考虑手术的。目前还很小，不要太担心。”
但慌恐中的罗曼只听前一句，觉得后一句是医生在安慰她。
罗曼拿着一大袋子据说能消除或抑制结节生长的药回家，从此不敢再碰含碘的食材。
网上说女人一旦甲亢或甲减，不但容貌身材会受很大影响，甚至可能影响生育。这已经让她细思极恐了。而网传开刀切除甲状腺的后果更让她崩溃绝望——没了甲状腺就要终生服药，搞不好会思维迟钝到痴呆。
“那我是不是不能再写作了啊！”罗曼一个人胡思乱想着，越是想到“有损容貌身材”、“影响生育”、“迟钝痴呆”这些关键词就越害怕，越怕越钻牛角尖。
她中文系的大脑常年想象力异乎凡人，往往事情刚开个头，中文系女生都能一路把过程和结局全想象到，要不怎么写小说、编故事呢！
她按照医嘱吃了药，想起医生跟她分析说，内分泌问题都跟压力有关，让她不要紧张，否则越紧张越容易长结节。
她想想这几个月确实是各种压力汹涌而至，辞职后好像事事都来跟自己做对——泥石流般的股灾、叵测棘手的官司、令她不满的写作进度……还有那个一言难尽的网剧创作。
罗曼按照高导给的策划方案和人设要求，不到三天就交出了三集稿本。高导看过后，兴奋地来电夸奖她的快手笔。
其实罗曼之所以那么抓紧完稿，是希望赶紧写完网剧后，能继续写自己的小说。但高导在电话里恳请她说：“罗老师，我建议您把小说写作先放一放，全力以赴把这个网剧项目弄完。即使写完了稿本，等到开拍，还少不得跟组，这期间您最好把精力都放在我们这个剧上。创作有时候就是一个连贯的状态，同时写小说的话，剧本的激情就没了。”
罗曼听罢只好答应，毕竟拿了人家的钱，就得对得起人家的委约。何况高导说，投资方给这个剧的制作时间相当紧张，拜托罗曼充分发挥倚马之才，尽快交出全部剧集。
正当罗曼紧锣密鼓地赶写第四集时，导演又来电，说投资方看了稿本后提了几点修改意见。虽然高导和罗曼都认为资方提的意见很外行，可能有损剧集的艺术性，但罗曼还是爽快答应，马上按照资方的意见修改，谁让这是人家出钱定制的呢！
高导对罗曼的配合非常感激。等他读了罗曼后来给他的修改稿，就更满意了，说罗老师不但把资方的想法都实现了，而且尽可能地维持了该有的艺术审美。
然而稿本送去资方不久，又传来投资方提出大改剧情和人物的要求，希望把主人公由中产阶级改成屌丝男。理由是平时上网看段子的多半都是低龄的宅男屌丝，有点身价的中产阶级忙得很，有空也都去跑马拉松了。
当高导再来找罗曼时，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了。
幸好罗曼“够意思”，反过来安慰导演说，既然合约上写明要满足一切修改要求，那就只好履约。只是罗曼提出，请投资方找一部相似风格的网剧给她做参考。她已经感觉出，投资方不但完全不懂视觉艺术，而且想法多变。如果资方不明确方向，修改是无止境的，而且可能越改越糟糕。
果然，高导跟资方讨论了一星期，资方内部都无法统一意见。最后终于找出他们大老板喜欢的一部系列搞笑剧给了导演，说“就按这个路子搞”。
高导和罗曼看后都懵了，原来资方大佬喜欢的竟是那么屌的段子，跟之前策划的风格在审美上有云泥之别。
罗曼哭笑不得地说：“要不高导，我把定金退回算了。你找更适合这个风格的编剧写吧！”
高导急了，说：“不行不行！编剧是找得到，但是现在很多编剧写的东西都太飘，我还是喜欢你的稿本，很扎实。”
“可问题是，这类风格不是我擅长的呀！”罗曼左右为难，最后看在导演也可怜兮兮的份上，只好答应再试试，“但如果稿本最终通过的话，我不想署自己的真名。得用个很不起眼的笔名，还不能是我常用的笔名。不然让人知道这么傻的剧是我写的，那可太丢人！”
不料高导跟着说：“别说你用假名，我也想用假名。我也丢不起人……”
就这样，仅仅开头三集稿本，罗曼殚精竭虑地跟着改了无数稿，改得自己都看不懂、笑不出时，投资人反而能看懂了，据说还笑得特别开心。
为了这三集，制作方和投资方扯了半个月，而完成全部剧集的时间却没有因此延后，导致所有的时间压力都留给了编剧。
罗曼心想，这都是些什么人呐！
以前给贺建朝写剧本，虽然贺导人品不怎么样，但艺术审美和专业能力确实强。投资方殷总除了要求给左卉子加戏外，也没对剧本创作干涉那么多。可如今遇上的是一群有钱没文化的土财主，揣着热钱逛影视圈，什么都不懂，还乱指挥。
罗曼当真领教了资本的面目可憎，难怪雷剧遍地，烂片当道。
但再难也得守约啊！这是罗曼在职场上一贯的原则，因而她不得不日以继夜，加班加点，甚至连续熬了好几周的夜赶剧本。她不再去住家隔壁的学校操场跑步了，三餐更从简，每日从早上一睁眼，梳洗和早餐之后就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坐在电脑前写到第二天凌晨才上床睡觉。
这样高度烧脑之下，又连续吃了几个星期的快餐，加上睡眠不足还缺乏锻炼，罗曼有一天早上突然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时，都被那一脸的憔悴吓一跳，感觉这样的赶稿简直是在摧残生命，代价太大了。可是想想，这一行的大多数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她怎么都还算幸运的，好多靠写作为生的人连这样的活都接不到呢！
让她还感觉欣慰的是，自己每交出一集，高导都大加肯定，夸赞故事不但接地气，而且幽默得很高级。最让高导满意的是，罗曼每一集都能让主人公发生不同的故事，光是这些故事的创意就足见编剧对生活有积累、有思考。
当然，遇到需要根据甲方意见修改的，罗曼也积极配合。看在钱的份上，再难的要求，她都本着一丝不苟的契约精神，毫无怨言，更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增减修补，尽量让对方满意。
每当累得实在受不了时，她就想想马上可以到手的稿酬。高导已经准时汇了两笔钱到她的银行账上，这让她更加充满了期望和信心，每写完一集，她就想着，不久又将有一笔生活费快要到账了！等拿齐了全额稿酬，她就可以小喘一口气，专心写一阵子小说，暂时不用为钱发愁了。
这样想着，写着，终于在她玩命似地赶写下，网剧的剧本如期交稿了。连罗曼自己也没有想到，她在如此重压下，平均每天被逼出一万多字，更逼大了甲状腺里的结节。
交了稿的她昏天黑地地好好睡了两天，还是感觉疲惫不堪，缓不过精神来。于是便去美容院做了个spa。
闻着玫瑰精油的香氛，她半梦半醒地躺在帘幕低垂的单间里，美容师的手在她脸上各处穴位和淋巴之间熟练地游走着，把她按摩得睡去又醒来。当一张冰凉的面膜盖上她已经彻底舒展放松的脸时，罗曼彻底清醒了过来。
刚醒过来，她就一下子想念起自己被搁置已久的小说了。她的小说与刚写完的网剧风格全然不同，要想再回去写这部小说，她必须尽快找回原先的创作情绪，说不定又将与讨厌的写作阻滞症做一番斗争。
罗曼羡慕起那些专业作家，他们不但能躲到什么地方的宾馆去闭门创作，有人管吃管住，还可以拿作家工资，总之确保能专心写一部书。
还有一些“多线程型”的作家更让她佩服。她记不得是哪一位鸳鸯蝴蝶派的作家能同时给不同报社写不同的小说连载。据说他会在房里摆几张桌子，每张桌子上放不同书稿。坐在其中一张桌子边写完一篇小说的连载，就换一张桌子继续更新另一篇小说的连载……这种每日里往复于好几篇小说之间的创作神技，是“单线程型”的罗曼望尘莫及的，不然她也不至于为了写网剧而暂停小说创作了。
但是跟那部网剧相比，她的小说才是真爱啊！那是完全不受别人意志掌控的创作，凝结着她自己的审美和思想，倾注了她自己的情感和灵魂。而刚赶完的网剧，虽然也是她万分认真的烧脑之作，但终究不过是她为了换钱度日而为之的。
“凯茜，”美容师推门进来，发现正在敷面膜的罗曼已经一觉醒来，“睡得好吗？”
罗曼懒懒地“嗯”了一声，聊以作答。
“你看现在这张脸又恢复水润弹性了，你刚进来时，脸上都是小细纹，干得不行，一看就知道好久没保养了。忙什么呢？熬夜了吧？黑眼圈好重啊！”美容师用专业的手势揭下她脸上的面膜，一边给她抹着营养保湿霜，一边啧啧赞叹：“你的这张脸真是省钱啊！都不用打针动刀，只要多做做保养就能这么年轻好看！”
“年轻”的评价是她爱听的，“好看”两字则让她感觉是恭维。罗曼清楚这是美容院推销套路的开场白，估计是又要自己花钱续卡了。
果然，美容师正说着，店长从外头敲门进来，直奔主题地告诉罗曼，她们正在搞活动，每个老客户可以极低的折扣价享受一次新产品的体验，问罗曼想不想参加。如果体验后觉得满意，还可以优惠买下这个产品20次的服务。
罗曼自从回国就一直在这家美容院做保养，每年都会在这家店花掉至少好几万。但这一回，她已不再是往年的凯茜了，深知在这方面的开支上不可以再随意任性。
店长和美容师见凯茜没有明显的购买意愿，便不住地说着新产品是一款多么受欢迎的抗衰老神品，让一向渴望冻龄的她好好考虑。店长说，活动马上就结束了，很多客户体验下来都续了卡，有的人一下子买了双份……
“双份？那差不多要十万了……”罗曼心里想着。
素来注重保养的她并非不动心，但即使她这会儿直言以告，她的银行余额已不可能再为她的脸一下花去那么多银两了，估计这帮人也不会相信。谁会在这位衣品不俗，充满精英气质的大小姐身上看出半点落魄相呢？
店长还在滔滔不绝，好像不把钞票从凯茜大小姐口袋里掏出来就誓不罢休一般。而罗曼这时却在脑子里飞快地算着已算过无数遍的剩余家当，同时又想着，跟贺建朝的官司不知道还要打多久，到底能不能为自己讨还公道……高导那边的剧本确认得怎样了，什么时候可以付清另一半稿酬……
一想到不久就能拿到全部稿酬了，罗曼的心便有了些安慰。迄今为止，制作方已经履约支付了一半稿费。不过，这个网剧项目本就不大，又压低了单集价，所以即使她得到了全款，也不足以让她再像从前那样，为了保养一张脸而一掷千金的。无论如何，这笔钱是用来缓解她日常开支压力的。
她想着，等秦朗来了上海，她要好好答谢他一番，也要让他知道，她没有辜负他的推荐。
店长失望地目送凯茜小姐离去，而罗曼却满怀期望地想着，她要怎样好好打理即将到手的这笔稿酬，尽量把它用在“刀口”上。
经过连日苦战，罗曼想让自己从压力中释放一下，当晚便精心打扮了，去参加上个月就约好的同学聚会。
早慧的罗曼上学也早，同学都比她大一些。在法国同期的留学生里，她也总被当作小师妹来关照。从“小曼”到“凯茜”的她，第一次听到罗兰被同事喊“罗姐”的时候，感觉无比滑稽和恐怖。除了罗兰，如果谁敢叫罗曼一声“姐”，只怕她杀死对方的心都会有。精灵又娇小的罗曼直到上了大学，都仍被人误以为是中学生，所以每次同学会，她都习惯了安静地听“姐姐们”说话。
大家在一处只是缅怀青葱岁月的单纯，非常放松和开心。这一次是几个中学女同学的小圈子聚餐。罗曼笑吟吟听着大家交流哪家网站团购的牛奶好，哪家的肉类新鲜，哪家的水果实惠……
她发现自己经过这段时间的各种动荡，竟然像换了个人。几个月前还不屑于跟女同事们一起探讨口红粉底卸妆油的她，现在听着女同学们一套套购物经，倒觉得无比温馨祥和起来。换作从前，她一定会觉得那些都是婆婆妈妈的谈资，可是现在却将这些视为贤妻良母的风范。不过跟她们的话题相比，她更喜欢也羡慕她们脸上那种岁月静好的温暖，即使她相信每个结了婚、养了娃的女人一定也像罗兰那样，有她们的烦恼甚至心酸，但她忽然有些向往起她们人生里那种安定和圆满了。
当一个同学感叹自己现在买什么食品都要考虑到养生、环保、安全的时候，另一个同学马上吃吃笑道：“注意！这就是中老年的标志了！”
大家笑作一团。可不是么！当年大口吃冰激凌的亲，如今连一杯冷开水都要温热一下才敢喝；以前露脐装、光脚丫都满不在乎的女神，现在一起凉风，不用催就赶紧找出秋裤来添上……这不是“上了年纪”还能是什么？
罗曼忽然说起自己近来复查发现甲状腺结节变大了，问大家有没有解药。
马上有同学安慰她别当回事，说她20岁就长了这东西，那么多年都没有变化就没关系。另一个同学说：“不过现在真不比从前了。从前熬通宵都不影响第二天上班，现在只要睡得晚，我甲状腺部位就会不舒服。查不出什么毛病，就是不能累到。休息几天又好了……”
于是大家七嘴八舌起来：“我近来的视力和记忆力都有点问题。”
“我越来越怕体检，但是又越来越需要体检。”
“我这几年开始晚上失眠，要么早上醒得太早，完全不是从前的睡眠质量了。”
……
忽然，在blabla的七嘴八舌中，不知道是谁蹦出这么一句：“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都这把年纪了呀！要‘更’了嘛！”
罗曼吓了一大跳，差点被刚送进嘴里的甜点噎住。
“不要啊……”罗曼顾不得吃相便苦笑起来，“你们可别吓我！”
但是姐姐们似乎并没顾及到大小姐的敏*感，径自嘻嘻哈哈地开始科普起更年期来，说现在很多人三十多岁就早更早衰，和压力大有关，另外手机电脑看多了也伤肝、伤眼睛……
同学们的交流让罗曼听得背上发毛。从脖子里一个结节引申到内分泌，再扩大到失眠症、老花眼，最后祭出她最怕的更年期绝经，哇哩哇啦说个没完。她奇怪大家居然一点没有她对“更年期”这个词谈虎色变的恐惧，反而一个个大义凛然得跟奔赴刑场的义士一般。
“反正，什么时候你睡眠开始不好了，就差不多要更了……”又是一个咯咯而笑的科普之音，像一枚炸雷一般投在了罗曼的心里。
当晚聚会散后，她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间，身边嫣然而过的年轻女孩让她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从哪里竟一下子冒出那么多二十多岁的女孩子，约好了似的一起在自己眼前晃悠着，一个个昂首阔步、满面春风地走在夜色旖旎的淮海路上，像是在提醒着她——该退场了，该把世界移交给她们了！
一阵手机铃响，把罗曼从茫然的魂游中拽了出来。
高导终于来电话了！
罗曼赶紧接听起来，热切地希望听到高导告诉她，剧本全都通过了，余下的款项马上就汇到她的账上。
可是，高导却在电话里告诉她，投资方看了剧本，对比罗曼最早交出的那三集，觉得还是最初的中产阶级男主人设比屌丝宅男的人设更好看。高导说，资方大佬正值中年，希望能通过这部剧展现一下中年男人的苦恼和自嘲，并认为这才是当下最具话题度的主题，所以决定把男主的人设改回中产阶级。
“高导，这可不是一般的修改啊！这一改，等于除了开头三集外，全部都要重写。”罗曼早就看出资方是多变的外行，但没料到能多变到这般地步。
“罗小姐，我只能说，签了约就要按照约定无条件修改剧本。”高导忽然对罗曼改了称呼。
“那我之前写的，是不是都白废了呀？”罗曼感到不妙，脱口说了这么一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