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有一件事始终都没变
贺建朝接到传票的时候,确实吃了一惊。
他本来吃定了罗曼不敢把他怎么样,自己可从来没有给这妞留下过任何实质性书面承诺,就算她想走司法程序,也讨不了便宜。
以他在圈内的影响力,不知道有多少小编剧和枪手倒贴着想巴结他。
这些年眼看着沙鸥这张牌已经用尽了,迟早榨不出一点油水来,所以自己不得不四处物色新人,好培养起来取代沙鸥。
过去他也忽悠过一些想借他名气混出头的小虾米替他写剧本。他从不预付订金,也不给任何明确稿酬的承诺,就是抓住人家的软当,谁让他们自身没名气、没地位,当然不敢伸手向他要钱,只望能借此搏一个出名机会。
可惜他用这种方式让人写出的剧本都不能让他满意。虽然那些虾米也不好意思再问他要报酬,但毕竟他们也浪费了贺大导演的宝贵时间,活该他们吃哑巴亏。
所以至今都没人敢告他或者对外抱怨他的赖账。一来没人信他们,二来把一个著名导演和制片人得罪了,以后圈子里还有谁敢再找他们写剧本?
不料这个罗曼居然敢把自己告上法庭!
罗曼进组时,他不是没想过笼络她到自己旗下,按照他的想法为他写剧本。但沙鸥已经先一步踢到了铁板。贺建朝知道,以罗曼的见识身份和才华个性,与之前那些玩转于自己股掌之中的小虾米不同,她不会求着自己甘当他命题作文的枪手。所以贺建朝放弃了招安之想,打定主意,能揩一次油就揩一次。
他充满蔑视地想着,罗曼竟然也那么贪钱,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把写作当生命和梦想。真正为艺术献身的人就不该提到钱!除了自己儿子,他痛恨所有想从他手里要钱的人类。
“她不是想打官司吗?也好!”贺建朝想着,“那就让她领教一下打这种维权官司的成本有多高。就算她能赢判决,也未必能执行判决。这种事情在圈内天天发生,除非大腕编剧,否则谁耗得起这种精力,下得了这种赌注?搞不好舆论对维权者还不利。”
他想到罗曼这次申请了不公开庭审,说不定就是想给她自己留条后路,否则万一输了,她以后也别想再跟谁兜售她的稿本了。而且,从她提起诉讼的材料上看,她要价并不多,显然是底气不足,心生怯意。他倒要看看这个无名的学妹有什么证据和法宝,能告倒他这个著名的学长。
想到这里,贺建朝决定亲自跑一趟法庭。
当然,他本可以委托律师出庭的,自己没必要出面。但当他读了起诉状副本,有一处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确切地说是使他震惊,甚至一度怀疑过是不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这个出乎他意料的发现,让他把罗曼在剧组的样貌从头到尾都好好回忆了一遍,越想越匪夷所思。因此从下了车见到罗曼后,直到开庭前,他都在细细打量琢磨眼前这个向他亮剑的学妹,心中一边诧异:“难道起诉书会写错......?”
当贺建朝在庭上得知罗曼手中有自己答应支付片酬的录音时,心里咯噔一下:“原来她早就留了一手,准备坑我!”
他已经事先了解过罗曼的律师在业界名声不凡,今天果然在庭上口若悬河,步步紧逼,而且在举证逻辑上防守严密。
幸亏这次殷本超知道他舍不得花大钱请知名律师代理,就让自己公司的首席律师为他辩护。对这类案子相当有经验的被告律师用尽心思和口才,硬生生让法庭不敢轻易认可原告方唯一的录音证据,但法庭也没有宣布证据无效。
这样一来,法庭只能休庭,同意原告方提出的补充证据申请。
贺建朝轻笑着从法院走出,他不知道罗曼还有什么办法去补充证据,除非她能说动沙鸥。但就算借给沙鸥一千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倒戈背叛自己。剧组其他人就更不必担心了。
唯一让他还有点顾忌的是,罗曼的律师算个厉害角色,不是没可能在休庭期间把现有证据再整理出什么对他不利的细节材料来。但不管怎样,他搜索过陈大律师的履历介绍,虽然办案众多,业绩斐然,可是论到这类著作侵权的专业性案件,己方律师的胜诉经验甩他好几条街了。
休庭后,贺建朝看着罗曼从自己跟前走过,便笑着摆出一副老大哥的样子对她说:“你呀!小学妹,说你什么好呢!我还是认为,人要有格局,不要为了苟且眼前,丢了诗和远方。你这样等于是给你以后的作品自断生路啊!打这么场官司的时间和精力,够你再写一个甚至好几个剧本的,何况最后谁输谁赢还不知道。”
罗曼微笑着看了这位学长一眼,轻启红唇道:“总要有人赢的,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说完,优雅地戴上墨镜,扬长而去。
是夜,罗曼把白天的庭审和贺建朝跟她的对话告诉了来她家吃饭的罗兰,不料发现罗兰对自己诉讼的事情一无所知。
罗曼一愣,说:“不会吧!我是看你这些日子为搞定这一单码洋,忙得都没来我这里,所以也就不说这些事让你分心了。但陈静农也没跟你提?”
罗兰道:“我发誓,要不是今天终于把这一单包销书都搞定了来你这里蹭饭,我是真不知道你已经开庭了。陈静农啊!我们还在冷战。就算不冷战,平常也说话不多。”
罗曼问:“你们俩怎么又冷战了?没什么大事吧?他也没跟我提过你们闹矛盾。”
罗兰说:“他多要面子的一个人!怎么会跟你说这些?我这些日子每天下班躲单位、忙着审稿,他是秦时明月汉时关,夜夜加班人未还。自从上次我扔了两盘剩菜,跟他妈大吵一通后,我和陈静农一直就没说过什么话。”
“这样僵下去怎么行!又不是什么原则性矛盾,动不动就冷战,总是不说话会伤感情的。”罗曼劝道。
罗兰叹口气:“你单身不懂。夫妻之间处久了,流年平淡得都懒得说话。就算不冷战,我们平时一天也说不到十句话。这十句话里一半可能是问哪件衬衫找不着了,或者告诉我厕所纸没了。好一点呢,会关心一下儿子大考成绩下来了没有……剩下的就都是单音节的‘嗯’、‘啊’、‘哦’,最多三个字‘知道了’。我估计,如果认真算一下,我们一周大概能说上总共半小时话就非常恩爱了。”说到这里,罗兰自己都笑出了声。
结婚那么多年了,爱情也好,亲情也罢,都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就是习惯对方的存在。
好像该说的话,她和陈静农在恋爱和刚结婚时,都已经说完了,后面就越来越没话讲了。就算夫妻俩晚上并肩坐在床上,也是各刷各的手机,就是说不上话。
有时罗兰会看着陈静农说:“我总有什么话要对你说,可是真见了你,又想不起要说什么来了。”每次这话一出,陈静农就一脸掩不住的惶恐,好像太座要吃了他似的,搞得罗兰莫名其妙。
陈静农周末偶尔在家,也是躲进书房忙案子、打电话,罗兰则忙家务和孩子,夫妻之间永远都隔着一两堵沉默的墙壁。什么温馨啊,恩爱啊,在罗兰看来都是小说电视剧里的意淫。她和陈静农在家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就不错了。
“可是从外表看,可丝毫不是这样的啊!”罗曼谨慎地从厨房里望了一眼在客厅写作业的外甥,然后低声问罗兰,“你俩怎么搞得都像是各自在外头有什么情况似的……”
“是他!是他有情况,不是我。”
罗兰斩钉截铁的回答让罗曼吓一大跳,一脸惊诧地望着罗兰。
只听罗兰压低了声音,不紧不慢地道:“他是有小三。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陈静农的原配是他的事务所,手机是他的小三,他妈和他儿子都比我重要,我连小四都排不上,最多算个小六。”
“好吧……”罗曼笑出了声。
“他这个人责任心挺强的,这也是我嫁给他挺走运的一点。他这样的男人,事业上进,道德水准也高,说实话如今这样的款式也不多。”罗兰无奈道。
罗曼想了想,说:“也是,我也觉得他不是那种没原则、没自制力的男人。反正我一直看好他,这么多年都觉得你俩挺搭。”
“中央空调呗!”罗兰说了句。
“什么?”罗曼没听懂。
罗兰一笑:“我是说,他这人跟他妈一样,对外人都好得就像中央空调。但是在家又是另一副面孔,只剩制冷功能。你看他妈就知道,我回家进门盯着我换鞋,说她打扫卫生多不容易;可一有客人来,就跟人说‘不用换鞋,不用换鞋,哎呀打扫一下很容易的’……”
罗兰学着婆婆的样子说话,把罗曼逗得呵呵大笑。
终于完成了一个大项目而松口气的罗兰,有一阵子没来罗曼家和儿子一起吃饭了,今天姐妹俩看上去似乎都心情不错,只是在不错的心情后头也各有难言的烦恼。
罗兰每次来罗曼家吃饭,都会买很多蔬菜水果和鸡鸭鱼肉带过来,装满罗曼的冰箱。罗曼知道这是罗兰担心自己没收入,又遭了股灾,想借着她照看聪聪的机会帮补她一点是一点。对罗兰不动声色的照应,罗曼心存感激。
吃完了饭,把罗兰母子送回家后,罗曼开车回家的一路上都在想着,怎么回复今天收到的秦朗的微信。
白天她从法庭出来,打开手机发现这条微信留言时,意外得手都有点抖动。想不到今天一大早,秦朗竟然会去法院门外等自己,而当时她根本没什么心思张望法院外停着的车辆。
她有些感动,但又害怕。
这家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忽然来这么个微信是什么意思呢?
不回答吧,好像不妥;回答吧,说不定人家接着又消失了,就像上次那个深夜的醉酒电话一样。再说,她该怎么回答呢?
秦朗在留言里问她开庭审理的结果怎样,是否需要他做点什么……
罗曼叹了口气。回到家中,再把这段她都能背出来的留言看了又看。
今天庭审的情况是她和陈静农都预料到的,不算好也不算坏。著作侵权案件一向缺少可操作性强的认定标准,仅仅凭目前的邮件记录和录音,最终不一定能成为有效证据。尤其被告方的代理律师很不一般,看出来人家对这类著作侵权案有相当丰富的应对经验。
她奇怪,就凭贺建朝那么吝啬,他怎舍得找这么贵的律师,又是从哪里挖得到这么强劲的律师?以罗曼现有的经济能力,如果陈静农跟她不是一家人,她都请不起他这一级别的大律师。
现在这种情况,最好就是在休庭期间再找到确凿的物证或人证。
罗曼明白,沙鸥是最清楚原委的,但她也肯定不会替自己作证,能不站在贺建朝那边都算不错的了。此外就是秦朗和左卉子……
她又看了一眼秦朗的微信留言。
她不是没想过找秦朗作证,可是每次看到他和左卉子的报道,加上他现在身价暴涨,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清高孤傲如罗曼,怎么可能主动去找今非昔比的秦朗?
此外,罗曼不想找秦朗帮忙,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想连累人家。毕竟他是在贺建朝的电视剧里红起来的,贺导对他不但有知遇之恩,更在拍摄期间对秦朗百般提携、维护。如果因他的作证让贺导败诉,不明真相的外界一定会指责他忘恩负义。这对正在上升期的秦朗百害无一利。
她清楚秦朗的事业能熬到今天出头,其路多漫长,好不容易从路人甲到万人迷……
她不想害了他,即使受不了他和左卉子在一起,但那也不是秦朗的错,是她自己的嫉妒和狭隘。他有权利喜欢年轻貌美的,同时还是这么个前途灿烂的宅男女神。
反观自己,本来就不可能跟他走到一起。即使自己仍是从前那个优越的大小姐,也不该犯错了花痴,她很清楚他俩之间有一道不为他知的鸿沟。既然无法逾越,何必因为自己区区十几万元的官司害了他?
这个时候,罗曼骨髓里不把钱当回事的贵族劲儿不小心又冒泡了。她苦笑着,十几万对现在的她来说,其实已经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了。
完成拍摄的秦朗,离开片场后第一时间就迫不及待地开了手机,想看罗曼的回复。他在开拍前给罗曼发了条微信留言,希望她从法庭出来会看到。
秦朗习惯了工作时关闭手机,免得干扰自己情绪的集中。所以带着一心的期盼,他今天的出镜状态就特别好,顺利地完成了所有镜头和收音。
可是当他收工后发现罗曼并没有给他回复,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不知所措地胡思乱想起来:“会不会她来过电话了,而我正好在关机拍片?”
他找出罗曼的手机号,却不敢随便打过去,心想再等等。
但这一等就是“上下五千年”啊!
品牌商晚上设宴招待大明星。秦朗坐在一大桌的企业高层中,一边表演着“应酬戏”,一边时不时地偷看一眼微信,全不知喝的是什么酒,吃的是什么菜,只是想着:“她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不回?难道真的还在生气?”
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结束这场应酬后,不管她是否回复微信,他都一定要给她打电话,即使被她骂惨都值得。不然连他自己都鄙视自己太不够爷们儿了,他秦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磨磨唧唧!
然而就在酒席散去,他刚坐进车里的时候,他收到了罗曼的微信:“……”
是的,只有一个省略号!
什么都没说,但似乎又什么都说了。
秦朗看着这个“罗曼特色”的回答,再也忍不住地呵呵笑起来。对他来说,罗曼回复什么都无所谓,弥足珍贵的是——她回复了!而这个省略号让他看出了,罗曼是花了一天心思也想不出该写点什么来回复他。
这让他无比雀跃甚至狂喜,差点要从座位上跳起来。他果断拨通了她的电话,听到电话那头文雅轻柔的一声“喂”,他的喉咙都差点激动得发不出声。
“是我……秦朗。”他定了下神,说道。
“嗯,我知道。”
这熟悉的声音让秦朗几乎能感觉到罗曼正和自己一样,脸上掩饰不住的笑容正在蔓延。如果不是第二天还有工作要赶回去,他真想让司机掉头直奔她而去。
“你今天庭审怎么样?什么结果?”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把话题转到正事上。
“休庭,回到法庭调查阶段。这类案子不可能这么快宣判的,法庭也需要时间去对证据做比对、分析和论证。我想我的律师会抓紧从现有证据中整理出一些有利于我的材料吧!”罗曼说。
“律师靠谱吗?”他问。
“当然,非常出色的大律师。我爸的得意门生。”她回答。
“那我就放心了,”秦朗笑了,忽然问道,“那……需要我帮你作证吗?”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
他继续说:“如果真的需要,就跟我讲。看看我能帮你做到哪一步。”
罗曼的声音再次传来:“有你这份心意,我已经很感谢了。你先好好忙你的事吧……我这边,我这边……应该还行。”
“本来这次拍完广告,我专门留出一天在上海的。可是下一部戏进组时间忽然提前了,所以我这会儿正在赶去机场的路上,连夜回北京,明天要给杂志拍封面,还有一个采访。进组前必须把这些约好了的工作都提前完成才行。”他一口气把行程一股脑儿地都汇报给了她,“不过,我很快会来上海了。”
罗曼很意外地“啊”了一声,似乎高兴,但又似乎有些不愿意。
秦朗顾不得去分辨,他的心已经被幸福淹没了——罗曼果然知书达理,一点没有因为自己那么久没找她而怪他。相反,两个人虽然好久没见,但一说上话,却仿佛天天都在一起,彼此都知道对方心思似的。
他一厢情愿地陶醉着,一路兴奋地告诉罗曼,接下来拍的戏,除了南京和重庆,有一部分在上海取景。
他听罗曼不怎么答话,平时对谁都大胆豪爽的他,这时竟也不敢再说下去,硬生生把快要脱口而出的那句藏了很久的心里话“我能来看你吗”又憋了回去。
他在心里恨恨地骂自己,怎么在罗曼面前变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两人尴尬地冷场了一会儿,秦朗忽然想起来说:“差点忘了,我帮你联系了北京一个网剧项目,他们要找人写本子。不多,十几分钟一集的小品而已。我想正好可以让你业余时间过过瘾,又不会影响你上班。不知你是否愿意接。”
罗曼一听,情绪马上就高涨起来,也不问问是什么题材、交稿时间、具体价格什么的,一口答应下来。听得秦朗在电话那一头暗自好笑,心想这位大小姐当真是爱写作胜过一切啊!
“我说你怎么不吸取贺导那个教训呢?就算要答应,也先问清楚了价格和要求再说啊!”他笑起来。
罗曼说:“我没别的选择,有活就得接。”
秦朗不解地问:“什么叫没别的选择?”
“我辞职了……”罗曼忽然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等着老师批评一样,轻声地说。
秦朗停顿了一下,笑道:“终于还是下了决心?”
“嗯!我是不是很傻?”罗曼自嘲着,“其实这几个月,发生了很多事……很大变化……”
秦朗握着手机沉吟半晌,终于低声说:“是的,发生了太多的变化……不过,有一件事始终都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