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莫雷尔先生
转眼，莫雷尔先生来上海已经两个月。公司搬迁的事宜已被正式安排了下去，行政人事部门都忙得不可开交。莫雷尔先生自己也频繁来往于C市和上海之间。但他还是向罗曼发来了一个共进晚餐的邀请邮件。
这个季节的上海夜晚，已然褪去初春的羞涩，如夜露中的玫瑰，在醉人的芳香里迎向一年中最热烈的季节。
罗曼身着一袭真丝长袖连衣裙，胸前的飘带扎了一个轻柔的结，映衬着她耳垂下温婉如月的珍珠耳坠，恍若一位百年前的淑女名媛坐在莫雷尔先生对面。在这位法国老人眼里，凯茜不但有着比同龄人年轻、高贵的外表，更让他欣赏的是她既感性又不失理智的思想。
“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想据实相告，如果失去你这样一位优秀的员工，我会觉得非常遗憾。”老人一边说着，一边优雅地切下一小块盘中的牛排。
罗曼同样熟练地辅以专用餐具，将一枚焗蜗牛从壳中取出，一边微笑着用流利的法语应道：“不是我多优秀，是我身处的平台太好了。”
莫雷尔先生也笑了：“谢谢你对公司的夸赞。不过，既然你知道H&A有多好，难道不更应该留下，好好珍惜吗？”
“正因为我知道，”罗曼轻柔却坚定地答道，“我就更应该清醒，不能一直蜷在舒服的阳光里午睡。”
莫雷尔先生不做声，继续认真地听着凯茜淡定而蕙质、不亢也不卑地分析她自己的特质。
这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凯茜。即使她在工作中表现出的认真细致、灵敏干练让人对她的才能和素质无可质疑，她仍始终觉得自己只是在外语上占了一些优势，对东西方文化的不同之处比较了解，因而在工作和谈判中，她才能成为不同文化之间的一座桥梁。
但她认为自己并非管理和技术专才，对数字尤其反应迟钝，要想在这份工作上有进一步长进是不太可能的。
罗曼笑说，她连给自己理财的兴趣都那么寡淡，毫无这方面头脑和技巧，从里到外都不像是一块混迹工商界的材料，更遑论成为商界精英了。
莫雷尔先生已经收到了罗曼的辞职报告。这时听着她中肯地剖析自己，诚实地面对自己，心里由衷地为她的决意离去而感叹。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这次来上海，他见到了一个多年来不曾发现的——勇敢的罗曼。
晚餐结束时，老人提议让罗曼跟他回一趟公司。
他们站起身来，莫雷尔先生从包间的衣架上取下罗曼的风衣，站在她身后，恭敬地为年轻的女士穿上，然后亲自打开门，站在门边，等罗曼挽起手袋走出包厢后，自己才跟着走出来。
罗曼享受着这再熟悉不过的绅士风度。在这样典雅的夜晚，望着身边像父亲一样欣赏、爱护自己多年，并见证自己成长的老人，她的心里充满不舍。
莫雷尔先生特意让罗曼请出租车司机绕道经“沿江隧道”回公司。这提议让罗曼自然而然地记起，自己当年回国后进入H&A，做的第一个项目正是与这条隧道的建设有关。莫雷尔先生也正是当年亲自面试她的法国上司。
出租车在隧道里飞驰着，像是带着车上的乘客在追忆美好的往昔一般。
驶出隧道后，江岸边的霓虹夜色在如织的人流和鳞次栉比的摩天楼之间更显得旖旎繁华。忽然，罗曼发现路边很多公交车站的广告位都换上了电视剧《海上青花》的海报。
前些天，施施给罗曼发过一条的微信，告知她为了配合新剧首播在即，她为贺建朝和沙鸥做的那期专访会在这个月刊出。
近来，罗曼还发现更多江云笙、方芳的广告和宣传陆续出现在各家媒体上，连公交车身外也被喷了他俩在新剧《海上青花》中的定妆海报。可惜，这些宣传海报都只有男女主角的半身造型，不见其他角色。但种种迹象显示，这剧已经开启了播出前的宣传造势，而江云笙和方芳当然是吸粉的招牌。
秦朗自从那个深夜来电后，再没了消息。罗曼“满不在乎”了没几天，心里到底还是有了失落。
她努力不让自己再去“理性”分析为什么这家伙没有如约到来，更没有主动打电话或者微信他。除非秦朗先发声，否则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在这种时候主动去找这个与她牵扯得说不清、理还乱的男人。
“不来就不来！没有得到，也就无所谓失去。没什么大不了的。”罗曼想。
然而，她这阵子还是忍不住偷偷地在网上找到了跟秦朗有关的词条和旧日的报道，忍不住去寻觅他，了解他。
他和她一样，都不开微博。她是因为不想把时间都浪费于围观别人的生活，而他是觉得网上的东西难免让人浮躁，他只想单纯地做好一个演员。
“身在娱乐圈，很遗憾，我这人缺乏娱乐精神。”罗曼好几次想起初见秦朗时他说的话。
媒体关于秦朗的报道少之又少，而且照这趋势和秦朗的作风，估计关于他的报道只会越来越少。
但即便如此，以前从不关注娱乐新闻的罗曼，现在也会下意识地在娱乐版里扫一眼明星大片或新闻标题，希望能瞥到那个熟悉的影子或名字。
可是，铺天盖地的除了那些一、二线的娱乐咖，和整天花式晒娃、秀恩爱的无聊明星外，其余的也就是一张张相似的、年轻的、苍白的“后浪”脸了。他们的眼里都找不到那一片让罗曼难忘的深邃的星光……
出租车在H&A所在的写字楼前停了下来。在寸土寸金的魔都，写字楼也是自带“阶层烙印”的。坊间流传着这个大都会各种版本的“办公楼鄙视链”，在哪里上班，直接决定了拿多少薪水，跻身哪个阶层。而H&A所在的CBD，始终位居魔都四大中央商务区的前列。仅凭这一点，这样的公司就足以傲视同济了。
清香淡雅的香水味道混在五月的夜色里，向着进入写字楼底层大厅的罗曼和莫雷尔先生扑面而来，精巧的电梯无声地将他们一路送往离地50米的那个上海。在那里，还有很多办公室亮着灯，似乎在提醒地面上的人，在这儿工作不存在“下班”，只有“下凡”。
到了公司，莫雷尔先生一边笑着跟还在加班中的行政人事部员工亲切地打招呼，一边径直走进自己的临时办公室。等罗曼跟着他进门后，他打开电脑和墙上巨大的电子屏幕。
“这些图片和场景，我想你应该并不陌生。”他按着手中的遥控键，望着屏幕若有所思。
罗曼随着他手指的按动，见到一帧帧H&A为世界各地制造的盾构机整体和局部的照片，以及隧道工程的施工景象。
“凯茜，”莫雷尔先生忽然停住了按键的手指，在转椅上转过身来，正视着罗曼，“即使你学的不是工程或机械专业，也一定很清楚——盾构机一旦投入施工作业，当它进入地下开始推进时，它就只能前进，无法后退。不管前面遇到的是怎样的岩层和土质，它都必须向着既定目标推进……没有后退的可能。”
莫雷尔先生的语气前所未有的缓慢而冷峻。
“是的，我了解，就像我了解我的岁月，了解时间的不可逆。”罗曼的视线也从电子屏幕转移到上司严肃的脸上。
“除此以外，你还了解什么？”莫雷尔先生的目光紧紧盯着她。
罗曼望着他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沉着地答道：“我还知道，不是所有的盾构机都能成功地、顺利地推进到既定的出口，在它们的前面有着预知又未知的阻拦和危险。甚至，全世界还有一些因作业失败，至今仍被埋在地底深处的盾构。”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深深望着莫雷尔先生，然后继续说道：“虽然如此，我知道全世界每小时、每一分、每一秒仍有着正在向前推进中的盾构机。在黑暗中，在重重阻隔前，一米一米地向前打凿一条条通道。它们会因为故障暂停，也可能遭遇不测。但检修后，它们仍将继续向前；换过了刀，它们依然还要再向前，直到有一天驶出目标地面，满身泥浆，重见天日。”
莫雷尔先生听着，缓缓点着头。
罗曼说完后，他沉默片刻，关上了电子屏。
“这么说来，你已经把可能发生的一切都想清楚了，包括没有退路。”老人的双眼在精巧的眼镜片后闪烁发光。
“是的，先生。”罗曼微笑着答道。这微笑里没有留恋，有的只是抑制不住的梦想。
莫雷尔先生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来回踱了几步，终于转身望着罗曼说：“好吧！我亲爱的孩子，祝福你！我愿意看到你满身泥浆、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没等罗曼回应，他又伸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继续说道：“你以前跟我说过，你和你姐妹的名字来源于你父母对罗曼·罗兰的敬仰。是这样吗？”
罗曼点头。
莫雷尔先生道：“我从你的身上能想象出他们是何等出色的父母。罗曼·罗兰有一句话，我想你一定知道。这句话也是我想送给你的——看清生活的真相，然后爱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