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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生活在别处

作者:    更新时间:2019-09-05 16:25:41

30

生活在别处

罗曼并不了解娱乐圈的行业黑幕,就像她不了解股票市场一样。

当她重新回到阔别两周的,原属于她的那个世界时,才知道在她缺席的日子,股市的春天已经先于自然界的春天华丽丽地到来了。

这真是一个祥和吉庆的开年!几乎整个三月,大家都在奔走相告着蒸蒸日上的指数,每天的市场行情都是一派欣欣向荣。人们在多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股灾后,终于又望见了久违的“映山红”正在开遍一个又一个高岗。大地在春雷中复苏,希望也在人心中破土而出,茁壮成长。

所有的人,包括那些平常从不涉足股市的人类,都加入到这一令人愉悦的话题中,即便插不上一嘴,看看人们春意盎然、气血充足的好脸色,听听大家对幸福生活自信满满的憧憬,也算是一种紧跟社会气象的标志。

于是,“股票”和“去留”成了H&A上海公司的员工们每天谈论最多的两个话题,因为谁都知道莫雷尔先生近日将会亲临上海。这意味着,公司如果要搬迁,也就在今年了。

因而趁着股市好,同事们下班后更加请客约饭不断,与其说是普天同庆各自的投资获益,实际无非是想相互试探何去何从的打算,以便给自己的决定做参照。换工作还是换城市的烦恼和恐慌,还真就这样被飘红的股指冲淡了不少。

罗曼已经回公司上班半个多月了。她一如往常地从写字楼和办公室优雅出入,一天又一天重复着她的会议、出差和各种商务邮件。

在日以继夜、毫无变化的忙碌中,唯一的变化是她每天不重样的衣着打扮。她不像国内的女性那样膜拜国际大牌,但她穿什么都可以穿出名牌的腔调,搭配出来的每一款装束都能让人感受到难以言说的精致。即便在精英云集的大上海顶级CBD上班,她也是公司里著名的时髦精。关注凯茜每天穿什么,猜她的衣服首饰到底是哪个品牌,早成了H&A所有女性员工每日的开工仪式。

但这些日子,辛迪却敏锐地感觉到,女神自从休假归来后就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素来精神焕发、反应敏锐的凯茜,如今总是在独自一个人的时候走神。好几次她去凯茜的办公室,都看见她对着窗外发呆,好像心事重重,又好像魂游天外。

辛迪觉得她不像是在为“股票”发愁,她不是那种人,再说她跟着大家一起买到了业绩不错的股票,按理高兴还来不及。

“那就是为了去留问题了。”她想,凯茜一定从莫雷尔先生那里知道一些不为大家所知的事情,那她是跟着公司去C市呢?还是打算另谋高就?

辛迪轻轻敲了敲开着的办公室门,罗曼从自己的神游中被惊醒。当瞥见她手上端进来的两大盒新鲜诱人的三文鱼刺身时,罗曼的眼睛立时亮了,才想起已是中午用餐时间。昨天她请过辛迪一次午餐,今天是辛迪的回请。进入牛市后,大家几乎天天轮流着坐庄请客。

辛迪边吃边感叹,现在是买什么股都赚,要是牛市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她都不用上班也能养活自己。说着,便把话题带到了总部来人的事情上,问及莫雷尔先生此番来华,是不是正式宣布公司的搬迁。

罗曼仍然轻轻一耸肩:“这两天人到了,不就清楚了?从运营成本、环保政策等各方面看,搬迁应该更利于公司发展;但是搬到C市也肯定不像在上海这么方便,尤其是人事招聘。所以到底怎么安排,我也懒得去猜了。”

她始终口风很紧,但也确实没撒谎。

辛迪说很多同事都在纠结,到底是跟着公司去C市还是另外找工作。想跳槽的基本都已经动手准备了。

“其实C市说远不远,每天开车来回将近三小时。在上海市内通勤,坐地铁或者堵车也接近这点时间了。但那毕竟是外省外地啊!天天来回的油钱和过路费也不低。要不就是在那里租房住,周末回来。但离开了那么多人口的上海,我找男朋友结婚是不是更难了点?人家有家有口的,是不是更麻烦?”她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辛迪在H&A做了几年下来挺稳定,觉得再跳槽未必能有这么高的工资,另外还要考虑自己的年纪已经不允许太频繁换工作了。但是留下来,还有没有上升空间……

她絮絮叨叨地“代言”着大多数人的考量和权衡,忽然听到罗曼打断她问:“你热爱这份工作吗?”她的声音不疾不徐,眼睛始终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辛迪一愣,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从没有人问过她这种问题。

“什么叫……热爱……这工作?”她仿佛一下子连“热爱”是什么意思也迷糊了。

真是的!大家眼里的凯茜,所思所言似乎永远都跟别人不太一样,她好像永远都生活在别处。这不但是辛迪的感觉,连一向非常了解并欣赏凯茜的莫雷尔先生也是这么认为的。


莫雷尔先生从航班到达大厅的出口一出来,就见到了笑吟吟朝他挥手的罗曼。

已然六十多岁的老先生有着一头极为精神的银灰色头发和与之相配的银灰色络腮胡,衬着布满皱纹却健康愉悦的淡粉肤色,以及高耸鼻梁上架着的金丝边框眼镜,一切都显得那么高贵又慈祥。

罗曼见他穿着领口敞开的白衬衫,灰色西裤,质地精雅的西服随意地搭在手臂上,一边笑着向自己致意,一边健硕地拖着行李箱,随着出关的人流朝自己走来。

忽然,迎接大厅里响起一阵狂热的尖叫声,刺破大气层般的把莫雷尔先生和周围旅客都吓了一大跳。

在此之前,罗曼早已见到大厅出口处整齐站立着的一队队十几、二十几岁的小女生。她们拉着横幅、捧着鲜花、伸长着脖子,甚至有几个女孩子站在自备的凳子上向出口处张望。

不久前,在影视基地的宾馆门口和片场外围,罗曼已经见识过这些让粉丝们自己都感动得热泪盈眶的虔诚和执迷了。但即使她见怪不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第一波尖叫吓到了。

幸好她反应快,赶紧跑向莫雷尔先生,把惊魂未定的他拉到一边。刚刚站定,第二波更高潮迭起的呼喊声接踵而来。

老先生顺着粉丝们饿狼扑食般的目光扭头看向自己的身后,见一位穿着休闲潮装、带着棒球帽的年轻男士走过来,他的脸完全被墨镜和口罩捂住了,看不到任何表情。但显然对眼前的阵仗习以为常。

纵然高雅如莫雷尔先生,这时也双手插着腰,一脸惊愕呆萌地望着那个潮装青年被几个保镖似的男人身前身后紧紧围着,从自己眼前走过去。

仅仅一秒钟,原本排列整齐的粉丝队伍一下就乱了,少女们怒潮一般汹涌而上,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这青年和身边的壮汉围住,摄像头几乎要粘住了那张墨镜口罩脸。然后是一阵阵相机闪光灯,人堆里不断传来撕心裂肺的“小哥哥我爱你”、“黄浩天我们欢迎你”的尖叫声。

忽然,人群倒下去一片,听到有声音在哭喊叫道:“有人跌倒了”。

场面正在失控。那个叫黄浩天的潮装男只得站住,直等到跌倒的女孩们艰难地从人堆下面爬起来,他才一言不发地挪动脚步,任由保镖继续拨开人群往前走。

莫雷尔先生完全被这一幕震撼了,喃喃地用法语跟罗曼说了句:“幸好被你早一步拉到边上。谢谢你救了我!”

终于,他回过神来,笑着跟罗曼行了一个法式贴面礼,无比欣喜又和蔼地问:“噢!凯茜,你好吗?”

在罗曼所有的法国上司中,只有莫雷尔先生称呼她时会用这个昵称,其他人则称呼她“凯瑟琳”。共事多年来,莫雷尔先生之于罗曼,既是上司,又像慈父。连莫雷尔太太爱玛也对罗曼钟爱有加。

老头儿被罗曼领着绕过疯狂的人堆,走到电梯边。进入电梯的一瞬间,他再次回头望了一眼出口处挤成一堆、艰难移动的人肉阵。

罗曼笑着问:“像不像美式橄榄球赛?”

莫雷尔先生靠在电梯里摇摇头说:“不,我一开始以为是遇到了恐怖袭击……”

罗曼笑出了声:“您不小心跟一个参加完巴黎时装秀的中国小鲜肉坐了同一个航班。”

“噢!看来又要学习一个新名词了!回头有空跟我说说。”莫雷尔先生笑了起来。

作为半个中国通,他对中国的一切都饶有兴趣。甚至,莫雷尔先生当年首次听说相亲角、相亲大会时的表情,都让罗曼记忆犹新。当他了解到,很多跟他年纪相仿的中国老人以这样的方式为儿女的婚姻操碎心,这法国老头儿一脸惊奇与错愕,简直就像路易十六听说巴士底狱被攻占了一般。

“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老先生想着刚才那一群年轻人,“这些孩子们都应该是上学的年纪吧?她们不去学校上课?”

罗曼说:“有些是大学生,也有些工作了。”

莫雷尔先生说:“感谢上帝,我的女儿们幸亏没有这样,虽然她们当年也曾经喜欢过一些明星,超级喜欢。”

罗曼也有自己欣赏喜欢的演员,无论年龄与国界。但或许一个人的见识和内涵到了一定水位后,理性和感性就能平衡出一种教养来。对从来不把任何人当偶像的罗曼来说,所有情绪失控的行为都会让她觉得丢脸,即使她的情感可能比很多人更丰富,但她有她深情的表达方式,也有她看人的独特审美。

她也怀疑过自己是否“有问题”,因为大家都觉得特别帅的明星,比如江云笙,罗曼即使站在他面前都丝毫无感。跟江云笙、方芳同组半个月,她都没想过要跟大明星们合个影、要个签名,甚至没跟他们套过近乎、留个联系方式。为此她曾被罗兰打趣过不知多少回。

“爱玛让我问候你!”莫雷尔先生的话终于把罗曼拉回到现实中来,“她听说了你的休假奇遇,兴奋地跟我叨叨了好几天。说可惜看不懂中文,但她相信你写的剧本一定很有意思,还跟我打赌,说她敢肯定,那个不用你剧本的导演会后悔的。”

老先生说完呵呵笑着,罗曼也跟着笑了。她休假回来后,只把自己的经历跟罗兰和远在法国的莫雷尔太太说过。

“是吗?你们的安慰总是让我受宠若惊!”她说。

“哦!她可不是安慰你。难道你不知道,在法国,我们一家都是你的粉丝吗?当然不是那种朝你尖叫着扑过来的粉丝。”莫雷尔先生说完,自己都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

罗曼望着还有一年就要退休的莫雷尔先生,终于直接问起,他此次来华是不是宣布和主持上海公司搬迁的。老先生点点头,这是他当年一手建立起来的团队,当然希望公司的这项决策不会影响到上海和整个中国区的业务,他更乐于在退休前看到公司在华业务能再提升一个高度。

一切如罗曼所预料,现在她完全能想象接下来将会出现的场景:继莫雷尔先生到达并宣布公司决定后,法国总部跟着还会派来一支由人事财务和律师组成的团队,带着打印好的补偿合同,召集大家开会。在征集员工各自意愿后,处理相关的劳动合同。当大家纷纷在各自的补偿合同上签了字,公司将任命过渡时期的留守团队,处理那些一时无法完全迁去生产基地的项目……

“凯茜,你考虑好了吗?”莫雷尔先生也郑重其事地看着罗曼问,“如果你能随公司一起去J省,我会尤其高兴。无论我是你的上司还是以后退休,我都希望能为公司留住你。当然我也尊重你的任何选择。”

罗曼望着前方沉吟着:“如果我说……”

她停住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脸望着莫雷尔先生,一字一句地说:“我在考虑,想开始一种全新的、完全不同以往的生活……”

莫雷尔先生愣住了,但似乎马上猜到了什么。

是的,当他听妻子转述罗曼的休假时,凭他多年来对这个女儿般的得力下属的了解,他就曾有个预感一闪而过。

罗曼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复杂的神色。过了好久,才听莫雷尔先生道:“我会尽量给你多一点的时间再想想。”


再多想想也是那么回事,罗曼的面前有两条路——要么继续这份薪酬丰厚的工作,得以光鲜度日;要么跳槽去别的公司。

罗曼知道无论选择其中哪一条路,都无非是从一间办公室搬到另一间办公室,看着自己的芳华像手中渐渐冰凉的咖啡一样,被自己体面优雅地喝到一滴不剩。

每次想到这里,她的心都会为之一颤。不,她不甘心!尤其是在经历了休假那两周的一切后,她无法忘记自己在写作一个故事、创作一个人物时,那种忘我的愉悦和欢腾。

那仿佛重生般的两周啊!

尽管她的努力被弃用,但她在那两周里真正尝到了自我实现的甜头,而且欲罢不能。以至于她人虽回了上海,虽又钻进了“凯茜小姐”的躯壳里,魂却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她此刻眼目所及的一切都跟过去没什么两样,只是忽然都变成了黑白色。

“跟做梦一样……”罗曼下意识轻轻一笑,发现自己把大祥的这句口头禅也学会了。

但那场休假真的就像一场白日梦,始终让她似醒又未醒地游离在昨天和今天之间。她几乎每天都会不自觉地想着——今天他们在拍哪场戏……还有几天杀青……

她离组那天,请宾馆前台把她包好的围巾转交给晚上回酒店的秦朗。她不敢去想像秦朗看到这条围巾时的样子。毫无疑问,他会诧异,说不定会生气自己冷淡的不告而别。但是估计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忘了。毕竟他的心思都在戏里,都在那个年轻貌美的左卉子身上。

一想到这里,罗曼的呼吸都有些发颤。

她赶紧转念想到离开横店那天,她在火车上给黑岩打过电话,得知大祥救治及时,没有大碍。她猜想,这些日子,大祥为演员梦破灭的痛苦只怕要甚于肉体的病痛了。“但他毕竟努力过了,”罗曼想,“即使失败,大祥也对得起他自己的年华和梦想。”

那么她自己呢?

休假回来后,她就尝试着把在剧组期间暗自酝酿着的那个崔樱儿的故事记录下来,包括那个寒雨之夜在外景凉棚下离奇的梦境带给自己的灵感,还有她受《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的启发……近一个月来,她又设想出一些与这故事的男女主人公有关的曲折发展。照此看来,她不久就能构思出人物小传,然后推敲出一篇有头有尾的故事大纲了!

只是,她的思绪经常被工作打断,整天不是开会出差就是邮件报表,职场的氛围与文艺的情绪总是那么格格不入,所以到现在她的进展都不大。有时灵感闪现,她不得不先暂时速记在小纸片或者记事本上,眼巴巴地希望在工作结束后可以安静地斟酌。可是好不容易结束工作,越洋会议又再次拨通了她夜间的电话……等会议结束,夜已经深了,睡意朦胧之下,她再也找不回灵感乍现时的那种状态和激情了。

她家里的书桌上,这会儿已经堆了好多小纸片,凌乱地记录着她见缝插针构思出来的人物和情节。每当她在这些片段之间穿梭编织着文字时,她才真正感到自己又活了,生命又属于自己了。“凯茜小姐”眼里那黑白的一切,在“复活”的她眼里,又有了鲜活灵动的色彩。

更让她兴奋的是,除了这个正在设计中的故事,她的脑海里还不断出现多年来激发过自己写作欲望的另一些题材,有历史的,有现实的,有浪漫的,也有批判的……她把这些题材构想都罗列成表,心想要完成这样一长串写作计划,同时还要应对繁忙又奔波的日常工作,对她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意味着,她只能选择第三条路!

她的确还有第三条路——辞职,破釜沉舟地专心去做想做的事。

这是一条并不拥挤的路,因为很多人在这条路上走着走着,就迷失了……

但这是一个挑战她以往一切人生格局的选项,是她以前从来不敢想的。那么多人之所以会在这条路上迷失,是因为这条路不像其他路的“能见度”那么高,它笼罩着迷雾,因不测而让人心生胆怯,也因朦胧的未知而显得分外诱人。

这条路其实在剧组时就已闪现于罗曼的脑海中,这半个月来越发频繁地搅动着她的思想。

别看她师出名校,留学欧洲,有着不错的职场经历,恰恰正因为她拥有这些,真要辞去让她赖以光鲜生活的工作,走入一条不符合世俗“正常”标准的人生轨道,那是需要惊世骇俗的勇气的。

舒坦惯了的人,扛折腾的心气儿往往会减弱;什么都拥有的人,冒险的斗志也会萎缩。

一个月前,当秦朗跟她说起三文鱼的故事,说他当初放弃攻读医学,选择了自己热爱的艺术专业时,这个男人的勇敢和坚定是多么令她激动又崇拜!但她现在清醒地意识到,当年的秦朗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那个年纪本就一无所有,什么都敢闯、敢尝试,因为输得起。

如果换了现在的年纪,换作是现在的秦朗面临她的选择,他会怎么做?

“怎么又想到他了!”罗曼责备起自己来,但又忍不住想到他这会儿在干嘛,是不是杀青了,是不是跟左卉子在一起……

“你不写作太可惜。”那是他的声音!是她在夜深人静时无数次听到他在对自己说的话。她想到他叮嘱自己把心中的故事写下来,说他会不断催着她去完成……

秦朗——秦朗——

那火焰般的笑,那飞星般的眼睛,那无法忘却的声音,让她一次又一次地陷落在迷醉里,感觉自己成了一座夜的岛,在墨绿的海涛之间不自主地沉浮……这并未远去的记忆常常搅得她的心在漆黑的夜里隐隐作痛。

她一次次告诫自己不要自作多情。自从她不告而别回上海后,秦朗既没有打过电话给她,也没见他有微信来追问自己怎么回事。这些足以说明,人家根本没把她当回事。

而每次想到他在剧组和左卉子的亲密,一向洒脱自信的罗曼,竟然开始为自己感到一丝从未有过的悲哀和无奈来。

这些日子,罗曼下班后刻意地频繁参加同事们庆贺股市盈利的聚餐,以此麻痹自己,躲开那些令她神伤的思绪。

罗曼虽然也买了一些股票和不少股票型基金产品,但她不太去盯盘,别说看了也看不懂,她连自己银行账上的数字也经常算不清或者记不得。跟从小各科成绩都均衡的罗兰比起来,一向最怕数学课的她是学校出了名的“瘸子”。不过尽管数学瘸得厉害,她仍以优异的总分考进了名校,可见她的文科成绩能有多惊人。因为对数字天生缺根神经,加上家庭条件不错,所以她自幼对钱财也不太放心上。因此,罗兰常调侃她是个“贵族”。

这位“贵族”大小姐能把李白杜甫苏东坡都倒背如流,却总背不出自己的账号密码。为此她不得不把所有重要的密码用法文记录在电脑文件里,还为自己这个“高级的”创举好不得意,心想除非小偷懂法语,不然谁能盗取她的密码呢!

然而即使她对数字再没感觉,连日来账面上平白膨胀起来的资产数字,当真也让她这个“精神贵族”跟着大家一起兴奋了。

金钱的确是个好东西。罗曼笑了出来,她想起莎士比亚那段关于钱财的著名台词——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

罗曼偷笑着。夜的上海,总是流光溢彩,盛世太平。

可是,资产增加带来的喜悦对一个“贵族”来说,总是短暂的。尤其每当同事间的狂欢夜宴散去,她独自开车回家的时候,就又开始心绪不宁,又开始思念远方了……

她意识到,即使不再上班,她如今拥有的资产也足够她吃喝玩乐到老。财务已自由,她为什么不能用赚钱的时间来全职写作呢?

这一夜,她参加了安安的告别宴。安安被一家大型国企聘用,正式离职跳槽了。这已经是近一个月来,罗曼参加的第三个同事的告别聚餐。公司30岁以下的员工大多在紧锣密鼓地四处谋求新东家,毕竟对这一年龄段的人而言,跳槽最容易,何况H&A这块牌子在业内可是相当有噱头的。据她知道,同桌的好几个人都在做着类似准备,而她自己却迟迟没有跟猎头联系。一向执行力很强的罗曼,在这件事上却懒散得让大家以为她已经打定主意随迁J省了。

只有她自己和莫雷尔先生清楚,她纠结的去留,跟公司是否搬迁已经毫无干系了。

欢宴散后,罗曼把搭车的同事送回家,然后继续开车往自家方向行驶。

想到又是一夜在觥筹交错的笙歌中虚度,她就觉得自己朝着曾经的梦想又走远了一步。尼采说,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她禁不住地汗颜。

她想到今晚在餐桌上她给自己悄悄下的一个命令——这周无论如何要做出一个决定。这几天,她在心里早把选择第三条路的各种风险、劣势和不测等罗列了个遍——

虽然她现在已经有了很多钱,可一旦她退出职场,未来很长一段日子,她可能再看不到自己账号里会定期进来那么多钞票。运气好,这种情况只不过持续若干年;但如果运气不好,则可能到老都会如此。

“别指望养老金,”她理智地想到,“谁知道等我老了,物价和医药费会涨到什么地步……所以一定要把现有动产做一些投资,这样才有安全感。”

经济疑虑之外,她也想到自己失去的只怕还不只是旱涝保收的生活。以后如果再有人问她是从事什么工作的,她会忽然发现这不再是个“容易回答”的问题了。她没法说自己是作家,因为她还没有写出真正属于自己的作品。也就是说,在自己的第一本书或者第一部戏正式推出前,她就是一个社会大众眼里“晃荡着”的待业者。

虽说“写作”是她的强项,可谁都知道,这年头“才华”是最不吃香的。转型到一个陌生的行当,在那里所需要具备的背景、资历和人脉,她一个都没有。

偏生那个行当的游戏规则又完全不同于别的行业,甚至可以说是没有规则的。她处处都可能踩到“被退稿”、“被剽窃”、“被拒绝”、“被忽悠”的雷。一个月前在剧组的经历和自己的稿本被弃用的教训,让她已经领教了那里的水多深,领教了人心无赖,势利叵测。

还有,万一自己离开职场久了,哪天后悔再想回到职场中来,以她这个年龄和段位再找一个合适的工作和职位,只怕会非常非常非常难……

长期的单身生活和职场训练,让罗曼多年来养成习惯,每当要独立做出重大决定前,她都详细罗列出自己所能想到的每一项优势和劣势,左右反复地权衡思考。

自打父母亲离世后,她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人可以商量和依靠。话又说回来,纵然父母双全,她也多半不会告诉他们这些事,不想让上了年纪的爸妈再为她担忧。而现在,即使她还有罗兰,罗兰既不敢、也不可能给属于罗曼的人生下判断,正如罗曼无法对罗兰的人生负责任一般。

“Mon Dieu!”罗曼忽然喊了声上帝,因为想心事,她才发现自己已经错过了好几个高架下匝道口,这会儿竟不知道把车开到了什么地方。

她彻底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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