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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梦

作者:    更新时间:2019-09-03 12:02:12

21  


为了在有限的时间里赶出修改的剧集,也为了避免自己沉溺于“非分之想”,罗曼第二天没有像往常那样跟着剧组去片场。秦朗在车里没见到她,还打电话上来催她,得知她要在宾馆赶剧本,只好自己先走了。

从当日的拍摄通告中,罗曼知道秦朗今天的戏份都在晚上。但这不等于说他白天会很空。秦朗跟别的演员不同,她从没见过他有“空闲”的时候。不拍戏时,他不是去导演组切磋,就是跟剪辑组偷师,总之从不会无聊到需要用打牌玩游戏来打发时间。

吃过了晚饭,秦朗来了条微信,问她是不是写得差不多了,要不要来片场给他看看今天她写的戏。

被理智武装了一整天的罗曼读了这条微信,不但毫无抵抗力地瞬间丢了盔、弃了甲,还找到了一条再充分不过的理由——谁让秦朗已经成了她每天改写剧本的第一读者呢每改一集,她都期待他看完后给自己建议。

春寒料峭,横店初春的天气更是多变。幸亏她听了秦朗的叮嘱,事先加穿了衣服,不然这一夜时断时续的雨夹雪将会让她觉得分外难受。

她到达片场时,上一场戏还没拍完。场子里的气氛颇为怪异,老远就听得到副导演焦虑狂躁的骂声。

这场戏原本并不复杂,所以贺导交给了手底下的导演去拍,他自己并不在现场。

戏讲的是,百草园暗中给解放区输送的一批物资在半道上被帮会组织劫持后,罗南山的跟班气喘吁吁跑回来,向吴竹君和罗南山报告这个坏消息。

但偏偏是这条大家以为很快就过的戏,却因为饰演跟班的特邀演员大祥不得劲的表现而一卡再卡,以至于拖累了后面已经化好妆,等着下一场拍摄的演员们。

只见大家一个个缩在羽绒服里,好不耐烦地看着大祥一遍比一遍更找不着北的表演,窃窃私语的脸上写满了鄙夷和嘲笑。

别看只有一句台词,恰恰正是因为要说一句话,搞得大祥顾此失彼,手忙脚乱,不是卡住了台词,就是走错了位,总之他好像一下失了魂魄。毕竟当群演时,他不需要说台词,更没有单独面对镜头的机会。但到了这场戏,导演一声“Action”,大祥就感觉全场的眼睛都在向自己聚焦而来。这让他一下子懵了,明明刚才练习时好好的,这会儿却连怎么迈步入镜、该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听到身边有人在给他数数,说他这是第18遍。这让他更加惶恐紧张,感觉自己像是被“拍一条废一条”的魔咒罩住了。尽管“秦老师”看不下去,过来帮他,但一听导演叫那句外文,他就忘词,甚至这一回还跑出了镜头。

“喂!光在这儿!你脸在哪儿呢?你的头!”副导演怒吼着,“看光!你聋了还是瞎了?”

导演没好气是可以理解的。所有的人都巴不得快点拍完自己的戏份好收工,这么冷的天,大家都想躲回宾馆让僵硬的身体回暖过来。但越是盼着快点结束,大祥就越是无法达标。方芳倒还忍耐着没说什么,一遍遍地陪着演,江云笙的脸色早就铁青了。而这张曾经臭过左卉子的脸更让大祥找不回魂灵。

    罗曼想起自己刚进H&A时,有次跟工程师们去试模车间看样品。因为打产品的模具在整个试模过程中需要不断地人工调试温度、压力、时间间隔等环节,以至于大家在凌乱寒冷的车间里,从白天一直等到深夜,枯燥无趣地看着工人们把一个个试验产品从试模机上取出来,交给工程师检验。她记得当时所有加班的人都累到不行,但模具里打出的样品始终得不到法国技术监管员的认可。这种让人抓狂的场面,她有时也会在盾构车间或者施工工地见到。总之每当工人和技术人员一遍又一遍的尝试都得不到令人满意的结果时,当事人和周围等待的人都会有一种沉闷无望的焦灼感,特别是在这种临近深夜、条件艰苦的工作环境下,人的神经都好像被虫子一点点咬噬殆尽。

    场子里只有秦朗还在耐着性子跟大祥说话:“你看机位就那么点大,你的表演空间就在这个范围里,不要走出画面,控制好!现在就站在这里,给我把台词再说一遍……”

“大小姐,不……不好了,货被……劫了!”

终于,在秦朗无数次的启发帮助下,拍到第25遍,大祥完成了这场便秘似的任务。

大家总算松了口气,七手八脚地赶紧准备下个场景的机位灯光。时间已然不早,越晚天就越冷。

江云笙又忍不住发飙道:“这是谁为了省钱,找这么个‘二杆子’来?要抠门也没这么抠门的!没表演天赋还硬往这儿挤。”

导演们都不做声,他们心知肚明这个龙套是谁定的,所以再头痛也不敢随便换人。

大祥匆忙换好衣服,无地自容地跑开了,估计这会儿他比任何人都沮丧。

趁着拍摄还在准备中,秦朗跟罗曼讨论了她当天写完发给他读的稿本。等轮到秦朗的镜头开拍,罗曼便独自找了一个僻静处坐下,把电脑放在道具箱上,按照他俩方才的讨论,斟酌着继续改写剧本。

这一晚的戏都是外景,剧组在一处河塘边“安营扎寨”,两只“小太阳”灯把整个现场照得如同白昼。雨雪暂停了,湿冷却追着夜色在加剧。

罗曼的双脚下都贴了暖宝宝,隔着皮靴倒也保暖,但一双在电脑键盘上敲动的手却已经发红,冻得她不得不停下来,给双手呵气取暖。

这时,一只暖烘烘的热水袋被递到了她的跟前。她一抬头,秦朗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回来冲着她笑:“拿着!捂在大衣里头会暖和些。”

“哪来的?”

“别管那么多,我去拍戏了。”他把热水袋交给她后,便又回到自己的机位上。

罗曼坐在凉棚下继续敲打着键盘,她正在赶写一场罗敷要离开朱楚天,被罗南山送往美国的戏。有了热水袋送暖,她觉得全身都舒坦起来,神经和肌肉也不再因为怕冷而紧绷。虽然棚外又飘起了雨雪,但她反而加快了写作速度。

当她超额完成了当日的写作计划,关上电脑时,秦朗那边的戏还没拍完。她抱着热水袋,倚坐在道具箱边上远远看着他们工作。

平时在空调和暖气房里待惯了,这会儿她才知道,原来怀里揣个热水袋的寒夜可以这么温暖。这种温暖很原始,很简陋,是一种小时候的遥远记忆,模糊而感动,让她觉得通体被妥妥的幸福包围着。在淅淅沥沥的雨点声中,她的大脑渐渐混沌起来,眼皮发沉,竟然不知不觉靠着道具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好像终于离开剧组,回到了上海的写字楼。但是当她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时,却看见朱楚天坐在自己的转椅上。那一瞬间,她忽然变成了出国前来与朱楚天告别的罗敷。她依稀意识到自己是在梦境里,但又十分期待自己能够随着梦境一直留在朱楚天身边……

恍然之间,她听到朱楚天告诉自己,他竟然是北凉国的将军,奉国主“河西王”之命前来北魏京城,代替河西王参加王室的比武招亲,扫平一切障碍,好让河西王迎娶北魏的武威公主。她惊诧至极地听完了他的述说,谢谢他这些天在自己独身一人闯荡江湖时给予的暗中保护。

他问她从哪里来,要去哪里。

她说她得回家了,她是北魏名臣崔浩之女崔樱儿,只因一时好奇贪玩,离家远行。再不回去,只怕侯府上下会担心得鸡犬不宁。

可是这会儿她好像还走不脱,因为在她的身后,有个庞然大物正让她发愁,模模糊糊的,看不清那庞然大物到底是她陷在坑里的马车,还是一台巨大的盾构机……说这话时,她再次惊讶地发现自己早就不在办公室里了,而是到了北国广袤的平原上。

那个年轻的将军笑笑,说了句“不妨”,过来把她轻轻抱起,走到拴着他战马的树林边上,将她放在树底下说:“我给你吹一首曲子”。只见他从怀里取出一管晶莹碧翠的玉笛吹起来。她被那悠扬的笛声迷住了,想不到这样一个身披黄金战甲之人竟能吹出如此明媚轻盈的乐曲来。这时候,她望见生气勃勃的春晖从树冠之间穿透而下,照射在林中的他俩身上。此情此景是那么熟悉,好像就是她在公司开会时玩的脑补游戏里想象到的景象……

她是那么希望自己能留住这一刻的春晖,一直留在这个人的身边。即使她好像知道这是她的梦境,她也不想再回去陪伴那台挖隧道的盾构机。

一曲终了。他望着她的眼神里满溢柔情,说等他为河西王赢得驸马之位后,会护送武威公主回北凉国。他承诺在完成这趟使命后,会向河西王和北魏帝请求赐婚,允许他迎娶北魏国崔浩大人的千金崔樱儿为妻。

他笑着问她愿不愿意嫁给自己,他的笑容那么清朗,如晨光绽放。她欣喜万分,当即说她愿意随他一起去河西。

可是刚说到这里,她又忽然踌躇起来——她只请了两周的假,现在都已经过了一半,再不回去就糟了……只是在这样的春晖下,在他的身边,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时候,她听到远处有人大声喊道:“宵夜!大家快来领宵夜!快快——”

罗曼被这一声叫醒了,她揉了揉眼睛,闻到空气中隐隐飘来熟悉的泡面味道。

“醒了?是个好梦吧?”

她倏地转过头去,见秦朗坐在自己身边的道具箱上,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睡眼朦胧的脸。显然,他已经拍完了那场戏,穿上了保暖的外套,悄无声息地坐回到自己身边来。

“哦!上帝!”罗曼在心里叫了一声,怀疑自己刚才的睡相全被他看到了。

“你……怎么知道我做梦?”她感觉得到脸上发热,心里发虚。因为她这时还能记得一点她那些“瞎七搭八”乱穿越的梦境,匪夷所思得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

“你刚才说梦话了。”

秦朗似笑非笑的样子更让她惊恐起来,担心自己别在梦里胡说八道了什么出来。

“我说什么了?”她讪讪地问他。

“你说……我好像听到,但不太清楚……”

她知道他在故意卖关子逗她,便真的着急起来,推着他的手臂笑着催问:“赶紧告诉我,趁我现在还想得起来梦见了什么,快说说你听到我讲过什么,看我能不能对上梦里的事情。”

秦朗的笑容在脸上蔓延开来,像逗着一个小孩似地说:“你说你不想回去,不想挖隧道……”

“哦!这样啊。”她笑着松了口气,总算没让秦朗发现自己做梦犯花痴。

“我还听到……”

她又紧张了起来:“还听到什么?”

“你好像说了什么‘比武招亲’……”

他故意侧着脸看她,这让她更加心惊肉跳,脑筋迅速转动,搜索着各种解说词。

“我饿了,去吃宵夜。”她急中生智,先找个能够帮她逃跑的借口。

谁知秦朗一伸手就按住了她,笑嘻嘻站起来道:“不用你去,我这就帮你一起拿过来,边吃边听你讲你的梦。”

说着,他便转身走出了凉棚。

秦朗不由得暗自笑出了声,知道身后那家伙的小脑瓜里这会儿已被他搅得翻江倒海了。

刚才他下了戏走过来时,发现她的头靠在道具箱边上,睡得像一只蜷缩的小猫咪。尤其是她那长长的眼睫毛看得他心痒痒。他早就见惯了身边的女人们刷着浓重膏体或者手工嫁接的假睫毛,但是一旦她们卸去眼妆,反而会让眼皮上那几根真睫毛显得更加落荒凋零,毫无生气,就像一个人摘掉了浓密漂亮的假发套,忽然露出脑袋上还未完全秃光的几缕头发一样尴尬。而罗曼显然没给自己的睫毛化妆或者嫁接,以至于她天然睫毛的那种真实的好看远胜过常人,即使不如假睫毛那么密那么翘,但美得非常健康,密得极其自然,长长微翘的弧度更让他忍不住一直盯着看了好久。

要不是整个白天都没有见到罗曼,秦朗本不想让她晚上来片场受这罪。要知道拍“大夜戏”可是体力活中的体力活,即使在边上旁观也够煎熬的,何况还是这么冷的天气。

可是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发了条微信给她,因为他发现如果一天都见不到她,自己居然会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他捱到下午就不敢再抽一根烟了,好像罗曼随时会出现在他身边,怕被她闻到自己身上有烟味。这些天来,他在刻意地减少自己每天吸烟的量,甚至开始动了戒烟的念头。

当他收到她发来的文稿,知道她会跟车来片场后,马上又雀跃起来,精神比刚抽过烟还要来得饱满亢奋。他请一个场工替他跑了趟镇上,从超市便利店买了一个大号的热水袋回来,生怕把这位大小姐冻坏了。

其实剧组里只要有一个工作人员稍稍细心的话,就一定会发现这段时间秦朗的微妙变化。每当罗曼一出现,正在和剧组同事说笑的他准会突然停住,连带他四围的空气也会跟着暧昧起来。这个时候,他的注意力好像一下全都跑去了她的身上。

秦朗在阴冷的潮湿中向人群走去,罗曼鲜明的笑容在他四围的黑暗中闪耀,让高悬的“小太阳”灯都显得黯然无光。因为,那是只为他照射的星光。

他早已看出这道光的与众不同,她总能在喧哗的、物质的环境下找到她不为所动的安宁。她的内心世界出奇丰富,异常纯净,使得这娇小的、轻灵的躯体能够飞越世俗的浮华,进入一个充满诗意的天堂。

这个有点神秘的小女人总是令他难以捕捉,她一会儿用食指天真烂漫地绕着脸颊边的头发没个完,一会儿又非常深刻、饱含哲理地引经据典,妙语连珠。她在这种势利虚荣、诡诈暗算的环境里显得大大咧咧、超然洒脱,但她又似乎很清醒地看出贺导、殷总的城府老辣。她那些几乎惊人的学识和思想在大多数漂亮女人身上极为罕见,可她在他面前丝毫不掩藏遮盖她的无助、惊惶和困惑……她刚来剧组时像跟屁虫一般跟在自己身后的样子,让秦朗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又滑稽又好笑。

这个罗曼,这个总能让他惊喜不已的罗曼,仿佛有着个性的两面甚至多面。她既可以温柔娇俏、羞涩感性,又可以热情奔放,甚至调皮逗比。她**,但她又理性;她犀利,却又很风趣。所有这些矛盾在她身上奇妙地组合在一起,焕丽多姿,简直不可多得。正如她那精致的、古典的高贵优雅,常让他觉得她不像是这个时代的女子。可她又分明是简约的、清新的、干练而现代的。

这样的气质不可能凭演员们的演技伪装出来,也无法在社交培训班里速成。秦朗自幼只在母亲和祖母那一辈的知识女性身上依稀见过这种教养。这种教养总让他有些许的自愧和汗颜,觉到自己不够优秀,所以下意识地一心想要跟上,想要让自己变得更好。因而从小到大,他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潜移默化地成长着、扩展着、演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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