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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不识抬举

作者:    更新时间:2019-09-02 16:13:29

18   不识抬举


“谢谢你,要不是你真心诚意地给我指出造句问题,我自己是意识不到的。”罗曼被沙鸥单独带到一处僻静的布景房里时,由衷地说。

“你知道就好!我其实完全可以不说,甚至我连你改正后的稿本都可以拒绝再读。”沙鸥严肃地说道,并以一个前辈的口吻告诉罗曼,在这个行当里,别指望有谁会帮她义务地看剧本,会在替她纠正错字病句后,再有耐心继续读下去。

“实话跟你说,你那一稿要是直接送给别人看,读不到一半就被人退稿了。一旦退稿,他们就不可能再给你第二次机会。每个电视台的责编和审稿人每天都有大量的剧本等着看,谁有空读这么拧巴的东西?要说,我跟你也算是有缘分,才会这么耐心帮你看稿。换了是别人写的,我早扔垃圾桶了!”

这一回,沙鸥这番严厉的教训没让罗曼感觉被冒犯,反倒让她对沙鸥更感激起来。她记得好莱坞的编剧教程里也一再提到过,每个制作公司的审稿人每天都会收到大量剧本,确实没有谁有精力给投稿者耐心纠正细节。

“你想想,别人被退稿是他们活该,但你不一样啊!你写得那么好,要是就因为这种低级错误,让自己失去机会,那该多可惜啊!”沙鸥不无真诚地说。

“是,所以我感谢你也是真心的!从某种程度上说,就像感激自己的导师一样,谢谢你这么关照、爱护我!”罗曼答道,态度同样真诚。

“你知道就好!”沙鸥放缓了语气,就势切入正题,“你这么能写,当个白领实在可惜了。有没有想过成为斜杠青年,或者直接改行?”

罗曼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镇住了。

趁着四周没人,沙鸥试探性地问罗曼,有没有想过以后来她的工作室搞影视创作,并强调说,有她的名头在,至少不用担心拿不到项目和报酬。

沙鸥觉得有了之前“纠正病句”的人情,加上罗曼那么热爱写作,又十分崇拜自己,因而不用费多大口舌就能把罗曼挖到自己门下。

不料罗曼惊讶了几秒后,竟然客气地谢绝了她的好意。

罗曼说自己是个“单线程型”的人,当不了“斜杠青年”。如果哪一天下决心专职写作的话,也只能专注地写自己要写的书,没办法像那些“多线程型”的人那样一边写自己的东西,一边还能应酬别人的约稿。

这回,轮到沙鸥错愕了,以她的身份和地位不可能一再要求罗曼考虑自己的邀约。但罗曼的自信和婉拒倒没怎么让她生气,只是让她再次有了莫名的压力。

她发现罗曼的身上有一种难得的敏*感和清醒。在当下这个人人都只关心股票、房产和眼前功利的消费狂欢时代,竟还有这样的女子会那么沉静、深邃,而且还诗意得很纯粹。而这种只能体会却无法言说的美,让沙鸥自惭形秽又无可奈何。

她没想到这次被拒绝的居然是她自己,这也是她成名以来第一次遭遇拒绝。要知道,换作是别人,巴不得求着给她当写手,好在她这棵树下乘凉。

相比之下,沙鸥更感觉自己手下的那两个小编剧小于和小葛实在是太粗糙、太愚钝。文凭学历顶个屁用,听话、会来事儿,跟能否写出让人心动的作品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码事。这俩“眼里皆微信,问知靠百度”的写手,别说思想、眼界和知识面远远不如罗曼,更没有那种写作者本应具有的“情怀”。但在这个行当里,她们已经算不错的后生了,能投在自己门下的编剧一般都不会差到哪里去。

干这一行的,很少有编剧像沙鸥这般幸运,她是没当过枪手而直接成名的。但大多数编剧往往需要投在大咖门下,按照大编剧给的分集提纲,日以继夜地为老大完成一集又一集剧本。遇上不错的老大,写手们可以在“编剧”一栏中,在老大之后署上自己的名字;但如果遇上不地道的老大,这些小编剧写多少年也只能拿有限的稿酬,而稿酬的大头和署名权永远都只属于大编剧。

有些写手在积累了一点作品后,也能自立门户,独立接项目、写剧集,甚至拥有自己的枪手。但更多的剧本枪手即使混到四十多岁仍不见出头之日。

沙鸥自认为,小于和小葛能在她门下,前景必不会那么惨,自己这块金字招牌是她们以后立足于江湖的资本,何况她在稿酬和署名权上待她们一向不薄。正因为她觉得这打算也会对罗曼的前途同样有利,所以才敢来试探一下,谁知这妞不识山水。

其实罗曼之所以不识抬举,多半也是因为并不了解编剧在国内的生存情况,不清楚这行当的水有多深。这一行当的从业者在法国或在好莱坞,都因为相对健全的市场和监督机制,而享有一定的尊荣和社会地位。编剧在国外,不但在知识产权和稿酬上有保障,在创作上还拥有很大的话语权,连平时业内的人际往来也简单得多。

罗曼回国以后,一直被外企保护得很好。这回初涉这一片完全另类的江湖,还真像个“小龙女”一般不谙世事,完全想不到写作还需要“拜码头”。

不过尽管如此,沙鸥无意中说出的那一句“不用担心拿不到报酬”的话,还是让罗曼有了警觉和疑惑。

因为昨晚,贺导电话里所说的那份协议果然送到了罗曼的手中。但罗曼却惊讶地发现,那只是一份剧组的《保密协议》!

《保密协议》是导演助理在片场交给罗曼的,罗曼倚着墙看完后,签字交给了导演助理。但问起关于稿酬的合约时,对方却说他不清楚,请罗小姐自己问一下贺导。

剧组收工回宾馆后,罗曼抱着电脑,拿着纸笔,来找秦朗。

秦朗期待已久似地开门让她进入房内。罗曼听到客房里循环放着一首钢琴的慢板,正是拉赫的《帕格尼尼主题随想曲》中的第18变奏。她已经把这首曲子写入了剧情。

现在每补完一集,罗曼都会先给秦朗看,听取他的意见和建议,尤其是台词是否朗朗上口。有了秦朗的认可,她才把稿本发给贺导和沙鸥。在秦朗的专业性指导下,罗曼的台词书面化问题很快就在稿本里消失了。越往后写,台词越口语化,而且越写越精彩。这丫头的进步之快,让秦朗都暗暗佩服她的聪明和适应力。

显然,秦朗跟罗曼一样,特别喜欢拉赫的这首曲子。听着这曲慢板,读着罗曼的稿子,他仿佛感觉自己就已经是坐在钢琴前弹奏此曲的朱楚天了,而罗敷站在他的身后,第一次透过飘动的白纱窗帘,见到他弹琴的背影。那一瞬间,两个人的情感都融入了这滔滔的乐曲声中,如无法抗拒的奔腾江河,彼此的呼吸和心跳也停止在了那一刻。

“这段爱情将让活着的他们死去,也让死去的他俩在这首乐曲中永不分离。”罗曼打算把这首曲子作为朱楚天在全剧中的贯穿线索之一。

秦朗在电脑上读完罗曼新写的一集,静静地在音乐声中注视着她,眼神中有着挥之不去的沉醉。罗曼知道他在找人物的状态,让自己的气息和言行都与人物高度粘合。他差不多已经把“朱楚天”刻进骨头里了。

她不想打扰他的思绪,便自顾自地用笔在纸上写着她临时想起的灵感,左手食指还不知不觉地在脸颊边散落下来的几缕头发之间绕来又绕去。这是她从小到大在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连自己都没怎么注意到,却不料看得秦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了?什么地方不对么?”罗曼莫名其妙地抬起头,以为是自己的稿本里出现了什么让秦朗好笑的失误。

“哦!没……没什么……”秦朗慌忙用手摸了一下鼻子聊以掩饰,生怕自己说破原委后,她就再也不做那个可爱的小动作了。

罗曼把白天沙鸥找自己谈话的事告诉了秦朗。

秦朗觉得沙鸥这一招很在情理中。有罗曼这样一个“同行”,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对手”,沙鸥对她的态度不外乎就两种:要么嫉妒,以致打压,甚而仇恨;要么羡慕,外加欣赏,连带提携。根据黑岩一贯对沙鸥的描述,秦朗觉得沙鸥对罗曼善意的成分应该居多一些。

秦朗这两天看了罗曼写的戏。对比之前的原著和剧本,他发现同样的设计,甚至同样的细节,只要一经罗曼转化,其独特的视角和表达所诠释出来的面貌与内涵便完全不同了。这个“小人精”一般的罗曼,手中好像有一支仙人棒似的,她只需朝着原来的那些看似不错、实则枯燥老套的情节和台词上点一遍,一切腐朽就都被她化为神奇了,不但再没有了原先程式化的旧格局,反而让作为演员的他都能深感自己心灵和形体的天性被新改的人物、情节和台词激发了出来,下意识地对“朱楚天”的二度创作有了无穷灵感。

他看着罗曼,心想这样一个才女,自然条件又好,家世教养还那么优秀,只怕会让与之接触的人类两极化——恨她的人会恨极了她,爱她的人会爱疯了她。

“你在想什么?怎么叫‘情理之中’?”罗曼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发呆,便追着问。

“哦!”他被她唤醒了过来,重又回到编剧行业的议题上,“你知道业内都流行这么一段话:一流编剧太少,二流编剧难找,三流编剧吃饱,四流编剧四处卖稿,五流编剧分场起草,六流编剧饿得晕倒,枪手在剧组间奔跑。”

罗曼被他那演员特有的绕口令本事给说晕了:“那么复杂啊!我对数字一向没天分,搞不清也无所谓自己算哪一流。”

秦朗把自己所知道的编剧行当状况大致告诉了罗曼,说现在为知名编剧代笔的小编剧比比皆是。有的大编剧甚至连分集大纲和总纲都不写,只是用自己的名气接项目,而剧本的实际创作都是由下面的小编剧执行完成的。这类小编剧一般都没有版权和署名权。

“这样啊!”罗曼说,“但我看得出,沙鸥的书和剧应该还是她自己创作的成分较多吧!我其实也挺奇怪,她干嘛还需要再找小编剧带在身边,她又不缺灵感和经验。再说出版和推广的事情也都有贺导替她出面。”

于是罗曼把沙鸥那句引起她担忧的话又提了出来,并不无失望地告诉秦朗,贺导答应给她的协议,原来只是一份剧组的《保密协议》,并非她以为的稿酬协议。

“贺导直到现在都没有主动再跟我说签约和稿酬的事情,我不得不怀疑他是否有意回避稿酬问题。下午被沙鸥这句话一提醒,更觉得这话不像是空穴来风。但是我观察她当时的脸色,也看不出她像故意暗示我的样子。”

秦朗想了想,说:“我对贺导在专业上、能力上很佩服,我也承蒙他的厚爱。但是具体他这个人怎样,我还是不够了解。毕竟我这也是第一次跟他合作,黑岩也很少跟我提他。”

他认为,真正了解贺导的人应该是沙鸥。而黑岩曾无数次跟自己描述过,沙鸥是个单纯善良得容易被利用的人。

“如果沙鸥说了这句话,不管她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们既然没法判断,就还是警惕为好。你是不是抓紧再找贺导谈一次?”

罗曼说她平时很难找到适宜的场合跟贺导谈这事,别看他老在片场忙着,但单独跟自己说话的时间和场合几乎再也没有了。

秦朗点头,想了一会儿说,他会帮她留意着。

“不过……”秦朗忽而若有所思,“我想如果沙鸥是出于一种友善的好意来邀请你加入她的创作团队,你又喜欢写作,为什么不愿意接受这种机会呢?”

罗曼知道秦朗的意思,毕竟沙鸥这块金字招牌可以帮助自己事半功倍。

“你说的是不错,我也看得出她的诚意。可是,我不是勃拉姆斯,她也不是贝多芬。”

这话把秦朗说愣了,他关上了音乐,想静静地听罗曼给自己“科普”一下。

“勃拉姆斯向来崇拜大师贝多芬,其实勃拉姆斯的个人才华非常卓越,但他一生的作品似乎都在追赶他这个偶像,向他膜拜的贝多芬致敬,甚至勃拉姆斯的《第一交响曲》被当时的人戏称为《贝多芬第十交响曲》。我个人觉得,正因为勃拉姆斯一生都活在贝多芬这座高山的影子里,把大师当成了大神,所以贝多芬无意中成了勃拉姆斯的悲剧。”

说到这里,罗曼见秦朗的嘴角泛起微笑,便知道不用再解释了。

秦朗完全听懂了这番比喻。他本就对眼前这个精灵般的罗曼靠古典音乐来获取写作灵感的方式啧啧称奇,如今更是觉得她像个天外来物,她那些时不时就冒出来的古怪稀罕的想法和表述,简直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这真是一个能带给他无穷灵感和激情的女子。

而偏偏这个带给自己无穷灵感和激情的人,正一边跟自己说话,一边用一只手的食指绕着她自己耳边的散发,一个劲儿地绕啊绕个没完。这个只有女生才特有的习惯性小动作,看得秦朗暗自不住好笑,心神荡漾之下,竟然想伸手去摸摸她的头,但总算还是忍住了。

“你……”他清了清喉咙,镇定心神后,好奇地问罗曼,“靠欧洲古典音乐的灵感来写作,这一中一洋的,会不会感觉膈应?”

罗曼撅了噘嘴,想了几秒钟后俏皮地说:“金圣叹不是说了么,花生与豆腐同嚼,能吃出火腿的味道来……”

秦朗终于没忍住,被罗曼这一通幽默机敏的对答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不打紧,罗曼却下意识地感觉自己被这朗朗的笑声撩拨到了心弦。刹那间,那只有年轻男性才有的豪爽而激情四射的笑声,似乎能从整个房间的四面八方传递到她的灵魂深处,让她魂不守舍,脸也不知不觉有点发热。

她有些讪讪地嗫嚅着:“我又没说错喽!人家傅聪还用李白的诗来诠释贝多芬呢!”

她当然没说错,秦朗也不是不知道金圣叹这话,但独独被罗曼这么一借用,就觉得眼前的人儿实在比这句话还要发噱,还要逗比。

他又笑了一会儿,笑得罗曼有些不知所措,慌里慌张地找了个借口说要继续回去写剧本,就匆忙告辞回她自己房间了。

直到进了自己客房,罗曼还是为自己的这种脸红羞涩而心惊,想到那撩人的笑声,好一会儿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要不是被秦朗这一问一笑打断了,她本来心里还想着,她不愿意投入沙鸥门下还有另一层原因,只是她觉得不该对任何人说。

虽然她特别欣赏沙鸥的处女作《云之雀》,但她也发现沙鸥近年来的作品风格改变了很多,塑造的人物似乎都越来越压抑又阴郁不安,不但过于负面,也离现实越来越远。她不清楚这是不是沙鸥刻意在做的一种先锋性的创作尝试,还是另有隐情?反正人家已经成名,积累了众多粉丝,所以她写什么都能红,不愁没有读者和观众。

可是她再羡慕沙鸥,一想到要她按照沙鸥现在的风格来写作,充当她的打字机……想想也是勉为其难的。

想到这里,她忽然发现刚才从秦朗那里“仓皇出逃”,结果把自己的笔忘在了他的书桌上。

她发了条微信给秦朗,说她把笔忘在他那里了。

不料秦朗很快回复了她一条微信,说不打算把笔还给她了。

罗曼心里“咯噔”一下。这条回复,可比刚才的笑声暧昧得多,看得她不禁又开始小心脏咚咚乱跳,一时无以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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