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开 局
第二天的采访，沙鸥原定只给罗曼的一小时，不知不觉中被延长了不止一倍的时间。沙鸥自己也奇怪，见到罗曼，她情不自禁就打开了话题，仿佛坐在自己跟前的不是采访她的记者，而是她的心理医生，是她久别重逢的密友。甚至有些地方，她觉得不用自己说太多，罗曼都能明白。她无从考证自己对罗曼的好感是从何时开始跃升为亲切感的。
然而这种美好的感觉却在她结束了采访，回到片场后，便被一扫而空了。因为贺建朝这时才告诉她，他和殷本超昨晚跟罗曼谈过，打算留下她为左卉写戏。
沙鸥立刻意识到贺建朝这一手的厉害。一方面他是为了补戏，另一方面他想给她送一个有力的竞争对手。罗曼作为一个记者，不会对她的写作和知名度产生任何威胁；可是她一旦成了自己的同行，以这丫头的心窍和脑洞……沙鸥不敢往下想了，但她不能就此认输，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圈外人来抢走自己的风头。
她当场表示了本能的反对，但这是殷本超和贺建朝共同的意思。贺建朝说，除非按照这个策划大纲，她也能写出一稿左卉的戏，并写得比罗曼好，那么剧组肯定用她的。
沙鸥傲气地说她不会去剽窃一个新人的创意。
贺导一眼看透了她，笑道：“这可是个潜在的、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要么，你打败她；要么，给她正在展开的翅膀让路，看着她将来取代甚至超越你的地位。”
沙鸥再不情愿，这种时候也只能接受挑战，虽然她明知这是贺建朝的激将法。但这总好过不战而降，那她以后还怎么在这片江湖上立足。
沙鸥的默认让贺导很满意，他终于又将看到那个年轻的、充满活力和自信的沙鸥要回归了。这么多年合作下来，他无限怀恋沙鸥最初几年所拥有的单纯和活泼。在她还没犯病前，她是那么让他心神愉悦，让他如沐春风，甚至一度感觉自己找回了年轻时的豪情壮志。
只是，贺建朝还不知道罗曼的决定到底如何，他还在等她最后的回复。但他暗暗希望，甚至预感到罗曼会答应留下。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借着这步棋，他心中珍藏着的那个早年的沙鸥将会被重新唤醒、激活！
想到这里，他兴奋异常。他的戏不能没有沙鸥，他更是。
秦朗在拍摄区远远看到沙鸥独自来到贺导身边，两人在低声又激烈地说着什么。他知道罗曼的采访结束了。早上他问过黑岩，知道罗曼如她来时那样，会自己叫出租车去火车站。而这时候不见她跟着沙鸥来片场，说明她已经坐上了去火车站的出租车……
秦朗的脸上有着难以抑制的落寞。副导演在喊他和乔娜走一遍戏。这是一场朱楚天即将离家与罗南山对决的戏。秦朗从书桌上拿起枪，用洁白的丝帕慢慢擦着，然后装弹，放入精致笔挺的西服上衣内……一连串动作后，乔娜替他穿上大衣，他接过她手上递来的帽子，神情依旧落寞却又无比坚毅地迈向门口……
整条一下就过，执行导演赞着秦朗的情绪到位。而秦朗似乎没有马上从这一情绪中出来，勉强笑了笑。然而正当此时，他无意中一转眼，却看到罗曼站在场外，远远向他微笑着挥了挥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视觉，但她转身而去的灿烂笑容又真实得绝非他的幻想。他望着她的身影，两个人都在无言中明白了彼此的表达。
贺导见到如约而来的罗曼，便笑着率先问她，是来告别的，还是来给他惊喜的。
罗曼的神情显然不再犹豫，但她先询问贺导，如果她留下补写剧本，剧组怎样支付稿酬。
不料贺导语气老辣地说：“我从昨天到现在都在你有声有色的人物蓝图里期待着，时间在一点点过去，你却没落实过一个场景，我对你能否写剧本也不太了解！先不说剧组不会让你白干，作为前辈和学长，我先把这一行的规则跟你说清楚：这个圈子从来不缺人才。小学妹，你得先让人相信你值多少价！”
罗曼被这番突如其来的声色并厉吓了一跳，她心里并不觉得自己这时提问稿酬有何不妥之处，任何商务谈判到了这一步，不都是把这些问题摆到台面上来说的吗？
贺建朝见罗曼神色愕然，便继续道：“我觉得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要把自己调整进入到一个写作剧本的状态里。你口口声声说视写作如生命，可我认为你还有一些障碍，这些障碍来自你自己，而且会妨碍你的写作。依我看，你还在树与树之间飘动……”
罗曼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贺导，刚才还笑容可掬，转眼就强势逼人，不容分说与争辩。现在她明白为什么剧组都怕他了，他似乎认定罗曼已经成了剧组的一份子。她听出了作为制片人的贺建朝在故意回避，听出他不喜欢有人跟他讲价谈条件。罗曼觉得此刻的贺导跟她讨厌的殷总很像，一下失了留法知识分子该有的气度做派。
但她终究敌不过自己的好胜心和写作对她的诱惑。何况贺导说的不是完全没道理，自己的确总是希望在万事俱备的安稳中实现梦想，可世上哪有这种好事！
她微微一笑，恢复了从容，似乎在顾左右而言他地对着贺导说：“学长的开工训词倒是别有意趣！杂志社正等我把采访稿发给他们。”说到这里，她故意停顿了几秒，而就在这几秒中，她看到了贺导的脸上果然闪过一丝紧张的失望。
她心下了然，这才接着说道：“那我把采访稿写完后，就先写一段开头，让贺导有个评估依据吧！”
根据这两天来对贺建朝的了解，罗曼知道他态度的突变，并非是真的生气自己至今还不答应动笔，而很可能是因为自己触碰到了他极为**的一根神经——钱。果然，连事后来找她的秦朗也对此表现出担忧。
罗曼说，贺导至少答应了她，会安排剧组跟她签一份协议或合同。所以她必须抓紧先写一部分出来证明自己。
“你确定他这么说？”秦朗有些不放心地告诉罗曼，除非主创，还有他们这些主要演员有经纪公司负责保障他们的合约利益，剧组的大多数演职员都没有签过约，包括黑岩。
“啊？”罗曼颇为诧异。
“很多剧组都这样。”秦朗提醒她说，这个行业喜欢赖账的人不在少数，即使签了合同，有时也会像一纸空文一样。
他的话让罗曼想起，黑岩也跟她说过，他们没什么保障，只有干好一部戏才有下一部戏。
秦朗看罗曼不说话，便往回收了一下，说：“当然，我也是第一次跟贺导剧组合作，不清楚贺导在这方面是怎样的。业内，正规的剧组还是有的，不是每个导演、制片人和剧组都那么不守承诺。只不过，你要了解，这个圈子有很多事情跟你平时所处的行业不太一样，我担心万一你以后拿不到稿酬……”
“拿不到我也会写。”罗曼接住了他的话，“我决定留下写剧本，原不是为了钱，完全是出于对自己写作的试水和挑战。”
秦朗笑了，目光里带着深深的敬佩和欣赏。只见罗曼的眼神也异常清澈起来，她说她当然是希望自己的付出最终能被肯定和尊重，而稿酬正是一个衡量和体现，所以她不会因为怕贺导而不好意思谈应该谈的酬劳。但谁让她那么想写作呢！
“坐在写字楼的办公室里，我只是凯茜；只有在写作时，我才是我。”
罗曼取消了去巴黎的机票和酒店，并写了几个邮件，通知法国那边本来约定下周要去拜访的机构和人员。
然后，她拨打了罗兰的电话，因为罗兰有她房子的钥匙，可以在殷本超的司机去她家取行李的时候给他开门。
这是周日下午的上海。陈静农跟大多数周末一样去事务所加班，罗兰带着儿子刚从奥数班和围棋班回来。吃了几口茶点，娃就去儿童房里完成老师布置的周记，罗兰则躲在书房里继续忙自己的论文。
她的两只耳朵里都塞了海绵耳塞，免得婆婆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声音烦她。见到震动的手机上出现罗曼的号码，她赶紧取出耳塞，按下了接听键，对罗曼说了声：“你稍等一下。”便打开房门，朝着客厅叫了声“妈”。
陈母正沉浸在国产剧声泪俱下的吼叫式煽情中，入戏颇深。罗兰叫了几次才终于把老太太唤醒回来。
“妈，您把电视声音开小点儿，我接电话都听不见了！”罗兰连叫带比划的，看着婆婆满心不乐意地把电视声音调低后，才又躲回房接听罗曼的电话。
电视声是小了，但老人家的情绪就大了。老太太自有老太太的委屈，平时白天见不到一个活人陪自己，大周末的都没个人陪着说话，自己看个电视剧还被人嫌吵。
“现在的年轻人啊！都不懂独身老人的苦啊！都不爱听我们说话，回家不是看手机，就是看电脑，反正就是不想跟你说话。你说什么吧，人家还就是躲着你，不要听！”老太太越说声音越大，渐渐地反而高过了电视声。
可不是嘛！她越想越来气。每天早上送走上班上学的一家大小后，她就感觉空落落的。好像每天除了做饭打扫，她就不知道要做什么了。她会站在阳台的落地窗前，望着阳台上的花花草草发呆，一呆就是好久。
现在儿媳妇专门请了每天来打扫的钟点工，她就更少了大半的事情可做。那保姆手脚还挺麻利干净，才来几天就把家里的清洁工作都摸熟了，原本三小时的活儿她两小时就干完了。陈母看得出来，干到第三个小时，保姆几乎就是一边在陪她聊天，一边在磨蹭时间好拿足小时费。不过这三小时里，有个人陪着说话，倒也让老太太很开心。于是中午吃饭时，干脆也一起留保姆陪她吃一顿，正好把隔夜的剩菜都下了面条。
“唉！谁让这就是我的命呢！自家人都不愿理我，只能找外人说说话。你们别看外头人，一个个都对我挺好，都愿意跟我说话。倒是自己家的人，嫌我这那的……”
她见儿媳妇在房间里不理自己，便故意借题发挥，指桑骂槐道：“现在的人啊，都不爱听别人的意见，只想听好话。”她又“唉”地一声重重地叹了口气，重得仿佛就是叹给墙壁那一边的罗兰听的，“这就是我的命啊！没办法，只能认命……”
书房里的罗兰已经听完了罗曼在电话里的交待，挂上了电话。她知道老太太又在外头刮起了“妖风”，便一忍再忍地不去理会。但她毕竟是胸闷的——这里明明是她的家，是她出了一半钱买下的、属于自己的房子，现在却被婆婆“填满”了。老太太不但把那些不舍得扔的破烂东西和隔三差五从外头捡回来的恶心肮脏的垃圾货堆满了罗兰家每个角落，连老太太尖酸挖苦的聒噪声都把罗兰的房子塞得满满当当！
刚才在电话里听罗曼说，她临时取消了巴黎之行，居然留在了横店剧组当一回临时编剧。罗兰一边对罗曼的大胆变更惊讶不已，同时也羡慕罗曼的自由自在。
要说，未婚的罗曼才真的有资本，不但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还能“碰上这种说干就干的奇遇”。可是自己呢？只能守在别人眼中的“幸福婚姻”里，由得婆婆隔着墙对自己放臭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