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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初试啼声

作者:    更新时间:2019-08-29 18:46:41

13  初试啼声


“你在要挟我?”沙鸥望着眼前这个趁乱捣蛋的女记者不禁愠怒起来。要不是兴奋的黑岩先跑来偷偷跟她转述了这事,她这会儿跟着贺导见了罗曼,可能就会当场发作。

谁知人家女记者看着她板起来的脸反而笑了,说:“如果沙老师觉得这是要挟,那您和贺导看了我的策划稿觉得不满意的话,完全可以不接受我的采访请求。”

沙鸥的脸色更加疑惑,觉得这小姑娘也未免太自信了。但她口气毕竟缓和了下来:“你不觉得这个时候拿改剧本当条件来逼我就范,有点乘人之危么?”

罗曼笑吟吟地说:“沙老师,危的人是我。您是有决定权的甲方,我是求之不得的乙方。或许我对左卉小姐角色写作的尝试,也可以让沙老师了解我的写作功底,好更放心地接受我的采访呢?”

不等沙鸥说话,贺导在边上先为罗曼的从容应对喝了一声彩。虽说他不确定罗曼是否真能在这么短时间里写出一份剧本修改的方案来,毕竟新闻撰写与剧本写作是完全两码事,一个小说家都未必能写好影视剧本,何况一个新闻记者的写作思维与剧作者更是不同。但既然是小学妹主动提出,那就试试呗!让她试写一份策划书又不花钱。如果罗曼真能写出让他满意的方案来,沙鸥也不好再拒绝采访,这正是他巴不得看到的一举两得的好结局。

于是他带着鼓励的口吻说道:“我看行,如果你的方案不能让我们满意,也就不勉强沙编剧接受采访了。但是我想,如果沙编剧能接受你的策划稿,相信她也会喜欢你的采访稿。你说呢?”最后那句,是冲着沙鸥问的。

沙鸥沉着眼皮不说话。这时贺导的手机又响了起来,罗曼听他用带着江浙口音的法语对着电话说了句:“你怎么那么早就醒了?我在开会,等下给你回电好吗?别胡思乱想的,爱你!再见!”

见贺导挂了电话,罗曼一脸诚意地对沙鸥说,自己一直很欣赏她的成名作《云之雀》,也拜读过《海上青花》的原著。说不定她从一个读者的角度为原著加入一个人物,反可以呈现出一个有趣的新视点。

既然贺导刚才都同意了,沙鸥这时只能默认,况且罗曼的话也不无道理。但她只给了罗曼半天时间,晚饭前必须把策划书交给她,便于她和贺导在今晚收工后商讨是否可用。

沙鸥自行回了宾馆,临走前把剧本、每个角色的人物小传和分集大纲,以及自己的邮箱号一并都交给了罗曼,心想让她死心了也好,光是这些材料就要看上几天,她倒要看看贺导这个学妹是怎么能在几小时内变出戏法的。

“如果我们今晚接受了你的策划方案,明天早上就接受你的采访。”沙鸥说这话时,确信自己是在讲神话故事。

整个下午,她都很好奇罗曼在做什么,她让两个助手悄悄去“监察”了好几次。

小编剧们巴不得看罗曼笑话。这个行当从来没有什么“苦劳”,只有“功劳”。没有人在乎她们之前多么卖力,如果交不出令贺导和沙老师首肯的剧本,即使熬夜加班地写到吐血,苦劳也只是白劳。倘若这女记者真写出了什么来,那她们的处境和饭碗可就尴尬了。于是她们轮流跑了几次,每次回来不是说罗小姐在看拍戏,就是说她正低着头来回踱步,甚至有次回来报告说,她竟然戴着耳机,像是在听音乐。

她们并没有添油加醋,罗曼确实直到交稿时间还剩下两个多小时了才打开电脑码起字来。而这之前,她一直坐在片场角落里“看戏”。她知道就这点时间根本没法读剧本,只能另辟蹊径地从各演员的工作片段中寻找可能性。

因为人物情绪不对而多次被贺导叫“咔”的江云笙,她是不指望的,方芳的表现也不可能让她有想法,唯独秦朗......

即使不是自己的戏份,秦朗也常坐在角落里或者监视器后,安静平和地看别人演戏。不出境时,遇上需要给别的出镜演员搭戏的镜头,江云笙和方芳经常让现场副导演代劳,而秦朗总是亲自上阵陪着对手演员搭戏对台词,连神情、走位、步伐的频率等都与他自己出镜毫无二致。

秦朗并没有时下流行的第一眼就能迷倒众生的优伶面孔,但他的脸很有潜力,气质更像彩泥一般亦正亦邪,可以随着造型的变化而变化。那曾让罗曼记忆颇深的盗马贼的彪悍狡黠早已在他身上荡然无存,这里只有朱楚天的一派风流俊雅。即便如此,当“帮会开战”这场戏一开镜,前一秒还尽显绅士做派的“朱楚天”立时爆发出强劲的气场。不用一句台词,好的演员往那儿一站,连背影都是戏。

最让罗曼拜倒的还有他的台词功底,别说背词万无一失,还能根据自己的理解现场改词。这可只有舞台剧演员才具备的能力。而沙鸥和贺导也默认他在表演中的即兴发挥,可见他们都认可甚至赞赏秦朗的再创作。无可置疑,秦朗是那种让导演特别省心的演员。

看着看着,罗曼心底的创作热情和灵感也被他激发了起来。她一边飞快地在电脑键盘上挥洒着十指,一边羡慕着秦朗能够坚持他的这份热爱和激情。她甚至羡慕沙鸥身边的那两个小编剧,她望见她们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看着她,她替她们能参与沙鸥的分集创作而感到幸福。

这是她帮各媒体做采访撰稿以来最烦琐的一次兼差,却也是最有意思的。她怎么也想不到,为了那么一篇两三页纸的采访稿,自己竟然在这杂乱邋遢、香烟呛鼻的片场里,义务地写起了电视剧的人物策划。而48小时前,她还在离地50米的另一个上海,坐在自己玫瑰芬芳的办公室里,码着法文、英文和中文的商务邮件,听同事汇报着盾构机刀具采购方面的情况……这是怎样不可思议的转场啊!

这时,江浙口音的法语男声再次从罗曼的身后飘过。她都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贺导利用转场的间隙,走到僻静处给太太打电话。他本就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更因为平时周围没人懂法语,所以他打电话也就没什么顾忌。

夫妻俩似乎在争论贺导何时回法国,贺导说他开机前刚回过一次家。可能是他太太在电话里提到孩子,接着就听贺导说他这部戏杀青后还有后期、宣传、销售、播放等一系列工作,只能等儿子放暑假时他再回法国。或许是电话那头有了不满情绪,只听贺导赶紧在电话里安抚,承诺忙完这剧的后期,在下一部电影开拍前一定找时间回一趟法国……

罗曼不想“偷听”人家打电话,她合上了电脑,向秦朗走去。不一会儿,她和秦朗就找到了一处远离众人的布景间。她告诉他自己刚写完了一份策划稿,为左卉的参演加了一个人物,就是男主角罗南山的妹妹罗敷,也是剧中朱楚天的恋人。

秦朗已经从黑岩那里知道了罗曼的毛遂自荐,但是他还是一愣,因为朱楚天在戏里的妻子是乔娜演的狄安娜。

罗曼一笑,说罗敷和狄安娜并不冲突。她只是被设定为朱楚天之前的恋人,戏份不多,只需穿插出镜在几集中,贯穿出一条虐恋的感情线,这样更烘托出朱楚天的悲剧色彩。

“沙鸥只给我几小时,我连通读故事大纲和人物小传的时间也不够。幸好我曾研究过原著,昨晚又从你的人物笔记里获得一些灵感和启发。所以能不能请你帮我看看,这样的设计是否适合现有剧本,给我点主意吧!”她笑靥绽放着恳求道。

秦朗坐在罗曼的电脑前,文本读到一半时,他就以职业的敏*感快速预见到,这个新设计的人物罗敷简直就是一盏侧灯,一下照亮了原本光线单一的朱楚天。

沙鸥在朱楚天这个人物的设计上除了外表有些新意,基本仍是一个套路化的帮会人物。但被罗曼一加一改,朱楚天便有了一层加入帮会的背景前缘——他曾因拒绝与日本商号合作而被报复,险遭暗算,幸而被帮会所救,不得已入了会,也卷入帮会内部的各种争斗。这样就为他和罗敷的爱情悲剧埋下了伏笔,以至于罗敷后来的被害,让本就反对妹妹与竞争对手朱楚天相恋的罗南山更加坚定地站到了朱楚天的对立面。最终在内战势如水火的绝杀中,朱楚天带着对罗敷的深深眷恋,走向灭亡。

“你给贺导他们看了吗?”

罗曼努着嘴摇了摇头,做了个乞求的手势道:“我想先给你看一下,你对剧本和朱楚天这个人物最熟,求你帮我把把关。”

秦朗一笑,他看看距离罗曼交稿还有一点时间,便根据自己对剧本的了解,给罗曼出了些改进的点子。

虽然这还只是一个大纲,但他已经看到了朱楚天更立体丰满的血肉灵魂,看到了他所扮演的人物显然被罗曼扩展出了很大的二度创作空间。他没料到,一个女记者竟会有这么专业的戏剧编撰能力,而且能一下子激发出他的很多表演灵感来。

他看着罗曼把这篇策划大纲发送到贺导和沙鸥的邮箱后,不禁好奇地问:“你是……怎么想出来这些的?”

罗曼有些小得意地不回答,却把正连接着她手机的一对耳机递到他手心里。

秦朗疑惑地戴上耳机,顿时,他听到了一阵抒情又澎湃的钢琴声。

“听过这首曲子吗?”

秦朗摇摇头。他曾在学生时代痴迷过一阵子摇滚,现在也只是听听流行乐而已。

“这是拉赫玛尼诺夫写于1934年的经典杰作,是他晚年最后一部钢琴与管弦乐作品,也是俄罗斯浪漫主义音乐最后的华章了。你不觉得它与朱楚天的背景和命运有点相似吗?”

秦朗沉默着,脸上却笼起一层奋兴的光芒。事实上,他早已被那旋律的滔滔洪流和波澜起伏所打动,一时不知道用怎样的言语来诉说。

“这其实呢,是取材于小提琴魔王帕格尼尼著名的24首随想曲。无论是帕格尼尼还是拉赫,他们的柔情都不是一般人能懂得的,就像朱楚天深沉的情感,除了他和罗敷,谁能懂得?”

罗曼一边重复播放着这首短短的钢琴协奏曲,一边娓娓道来她是怎样从这首曲子中获得创作灵感的。在深情隽永的乐曲声中,她带着秦朗一点点探究着血雨腥风之下,朱楚天的那颗热情、执着的灵魂。他俩和拉赫玛尼诺夫、帕格尼尼一样,在旋律永不褪色的忧郁怅惘和激情迸发中,看到了一个男人狂放无羁又情深一往的内心世界。

看到罗曼的策划稿时,沙鸥和贺导半晌都没说话。

罗曼被通知晚饭后去沙鸥的房间开会。当她到达时,发现贺导、秦朗和两个小编剧都在。

贺导先是肯定了罗曼的尝试,不但让左卉有了戏份,而且把朱楚天这个人物也发展得更有戏剧张力和动机。

“可是……这个设计落实执行到剧本里的话,只怕很多戏要重拍,江云笙和方芳的档期都卡满的,最多只有十天的宽裕。”

罗曼知道贺导是个精打细算甚至有点吝啬的制片人,自不免担心新人的戏份过多会影响剧组的预算,便笃定地笑了笑,说她考虑到了这一点。

“左卉是新人,我也不清楚她演技到底是否胜任,所以我为她设计的故事线只需要穿插在大约十集的戏中,不但不至于占太多戏份,也不必改变原有剧情格局,尽可能不影响已经拍好的部分。只需要江云笙配合补一点戏。不过……”罗曼望了秦朗一眼,笑道,“扮演朱楚天的演员只怕要受累了。”

她见秦朗始终微笑着,此时更是朝她缓缓地眨了下双眼,好似不被人发现的作答。

“当然,多了这么个人物,剧组的预算肯定会增加,对编剧和演员都是挑战和冒险。”罗曼继续转向编导,“但是我相信,以贺导和沙老师黄金组合的实力,加上‘朱楚天’的认真和才华,我有信心看到剧组再造辉煌。”

“可我还是怀疑这份方案的可行性。”沙鸥终于发话了,“这样的一个人物,又是爱情又是悲剧,还一路影响朱楚天的命运发展,怎么可能十集就搞定,而且还只是零星穿插在十集中?”

罗曼依旧不慌不忙地答道:“沙老师的顾虑完全有道理。但既要节约成本又要使各方满意的话,就只能把这个人物的故事精简在10-15集以内。否则左卉不一定能撑住角色,观众也会疲劳。我想,以在座各位编剧老师的专业经验,这应该不难办到。”

“你是说……”沙鸥仍无法想象,便鼓励地说道:“你继续说下去吧,我看出你对执行方案也是胸有成竹了。”

罗曼失笑道:“我怎么感觉自己像在参加一场考试?不太好意思在主考官面前班门弄斧。”

“没关系!”贺导道,“说嘛!说出来让我们大家讨论讨论。”

于是罗曼便不再推辞,说她认为罗敷和朱楚天之间的故事,用不着太多的情节桥段去铺陈交代,只要把台词对白写得精彩,就能晃动观众的情感。

她停了停,看大家脸上的困惑都还没消除,便补充解释道:“感性的台词不但能产生让人继续看下去的力量,还能让观众自己从想象中把剧情脑补得圆满。”

她列举了莎士比亚剧之所以成为经典,最大的贡献来自于台词。而歌剧《费加罗的婚礼》如果仅仅从剧情上看,不但很套路,而且有点狗血。可谁让莫扎特为它谱写了那么多精彩唱段,以至于两百年来经久不衰呢!

说着,罗曼又从自己的手机上找到一个音乐文件后打开,一首清亮高亢的男女声二重唱便立时萦绕在房内。

“这是普契尼著名的歌剧《蝴蝶夫人》中,男女主人公在新婚之夜的一首咏叹调《夜幕降临》。”

一时间,大家仿佛被罗曼领到了静谧的舞台上,在抒情、深幽的男女歌咏声中穿行漫步。

“请注意听——新郎和新娘的一唱一和。起先是新娘高亢的宣叙调,然后新郎回应她。再接着是新郎始终带着女主缠绵高歌,一人高歌,一人咏叹,此起彼伏,直到整首曲子到达淋漓酣畅的高潮部分。这样的一首男女对唱,不但充满了新婚之夜的性暗示,也展现了男女主角的灵魂交融……有了它,所有的动作和情节反成了画蛇添足……”

乐曲的回荡声渐渐远去,房里一片寂静。有那么几秒钟,谁都感觉到,即使这真的是一场“面试”,此时的罗曼也已反转了“被面试”的角色,早站在了完全主动的气场中心。她对怎样讲故事的新鲜创见,让在场每个人暗自称奇。

终于,贺导在大家的沉默中拍起了手,毫不掩饰自己对罗曼创意的夸赞,并感叹自己都没想到过这些。

罗曼却机智地笑了笑说:“哪里啊!这只不过是男女看故事的角度和眼光不同而已。我的提议只是局部性的,最后还是要由贺导整体来把握决定才行。”

贡献了创意还不居功自傲,罗曼的这番话让贺导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表示无声的赞赏。

“当然,我之所以想出这个救急的点子,也是因为先有了沙鸥老师的原著打底。钱穆先生不是说过么,欣赏的心情等同第二次创造,每一个欣赏作品的读者都可能在原作基础上产生出不同的‘再创作’来。”

罗曼也没忘记高抬一下沙鸥,毕竟她的认可才是自己此行最重要的目的。而她的此番谨慎之言因为巧妙地引用了文学大师的教诲,不但让沙鸥听了很有面子、很舒服,也显得这番恭维话不那么肉麻而虚假。

罗曼从沙鸥的脸上第一次见到了久违的微笑,只听女神言道:“如果不是先知道你是贺导同校的中文系学妹,我这会儿一定以为你毕业于戏剧学院或者电影学院。”

“猜对了!”罗曼笑道,“我也是在法国留学的,主攻的是剧本与电影艺术研究。”

“啊——”一时间,屋子里惊讶声四起,每个人的下巴都好像脱了臼似的。

罗曼看了看贺导,口吐莲花一般对着瞠目结舌的贺建朝说了一段流利的法语。除了贺导以外,在场没有人听懂她在说什么,但那高贵优雅的发音吐字和纯正的法兰西语调,听得所有人都如痴如醉地神往起来。

沙鸥等她和贺导简短的法语对话结束后,迫不及待地问她:“那你……怎么会去当了记者的呢?”

“我其实——”这回轮到罗曼变得局促起来,“不是记者……”

大家又一次晕了,望着罗曼的神情简直就像望着圣诞老人的袋子一样,不知道这“袋子”里还装着什么让他们始料不及、又或许期待已久的东西。

其实罗曼平时很不爱跟人介绍自己的职业,每次提到自己从事的工作,她心里总是怯怯的,有种不务正业的羞愧和失落。在人们眼中求之不得的高大上的营生,却让她常常深感自卑和歉疚,让她感觉自己的理想仿佛只是为了学生时代的作文而存在过。

贺导听了罗曼对自己真正职业的说明,不由得明白了她为什么会羡慕自己和沙鸥,为什么会发出“像热爱生命一样热爱写作”的肺腑之言来。

沙鸥不得不遵守诺言,破例同意了周日上午接受采访。但她只给罗曼一小时采访时间,并且今晚必须把采访的提问列表交给她准备。

罗曼终于长长地、长长地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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