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僵 局
罗曼还不晓得自己是整个剧组里睡眠最充足的人。她很早出了房间，等电梯时，她在来电记录中找到了昨天中午接她的“司机”手机号。给那个叫秦朗的“司机”打电话时，她的声音轻得好像生怕惊扰了秦朗和酒店其他住客。
可是秦朗却在电话里笑说，他早吃完了早餐、化好了妆，这就要去片场了。而黑岩，这位大忙特忙的制片应该已经赶在其他人之前先到了片场。秦朗告诉了她剧组再下一批车的出发时间，让她抓紧去吃早餐。
电梯来了，罗曼一边跟秦朗通着话，一边进了电梯。
“……那好！你如果见到黑岩，你俩关系好，能先帮我跟他打个招呼，请他帮我一下吗？”
电梯门眼看要关上，忽然有人急急地跑来。罗曼下意识地按了按开门键。那人闪进来后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罗曼只顾着跟秦朗恳求，也没抬头看一眼那人，继续对着手机跟秦朗叮咛最后一句：“我这可是重要的独家报道，今天要出稿的。”
不料刚才跑进电梯的那个人听到她对着电话说出这句话时，脸上掠过一阵草木皆兵般的惊慌和恐惧，偷偷打量起罗曼的背影来。
到了二楼，心事重重的罗曼出了电梯就径直向自助餐厅走去。在整个选菜、用餐过程中，她隐隐发觉刚才跟她一前一后出电梯的那个人似乎一直在她附近注意着她。酒店大部分客人还没起床，这时餐厅里的人非常少。她用双目的余光扫视那双同样在紧盯着她的眼睛，不由得一怔，心想那不是歌星张一航么？
这时，她看到方芳的女助理匆匆从外头走了进来，在张一航耳边说了什么，正要离去时，却被张一航叫住了。张一航好像在低声问助理什么事，一边用眼神指向罗曼这边。而女助理听了他的提问，也朝罗曼的位置上望了望，然后朝着张一航点点头，好像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继而像是要赶车似的急冲冲走出了餐厅。
罗曼估计方芳这时也出发了。她迫不及待地快速解决了早餐，拿了门卡和手机，想上楼回房间去准备收拾一下就搭下一班剧组的车去片场找黑岩。
她刚走到电梯口，发现张一航也匆匆跟了出来，见罗曼已经看到了自己，便礼貌地主动向她笑着说：“您好！请问您是记者吧？”
罗曼茫然地“嗯”了一声。
“我是张一航。”
罗曼见他的笑容挺随和真诚，便也报之以微笑，礼貌性地点点头，心想他倒是跟傲慢冷漠的方芳挺互补。
两人进了电梯，罗曼这才发现她竟和方芳、张一航住同一楼层。
“您是来《海上青花》剧组探班采访？”大歌星客气又谨慎地问道，见罗曼又点头，便追问，“您是哪家媒体的？”
罗曼刚要顺口回答，忽然心里一动，临时踩了刹车，转头看着他，打趣地笑道：“张先生，您倒比我更像记者呢！”
“哦！我，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想……”跟媒体打惯了交道的张一航竟被罗曼的似笑非笑顶得有些局促。他没料到眼前这位“记者”有如此气场，搞得他更加不安，似乎他俩真的互换了角色。
电梯到了他们的楼层，张一航礼貌地请罗曼先于自己走出电梯，还用手替她挡住电梯门。这一举动让罗曼对他的印象更好了一点。
罗曼走到自己房门口停下，不料跟在她身后的张一航也停下了。
“是这样，您有时间吗？我想跟您单独商量件事儿，就几分钟。”他低声恳求起来。
罗曼好生奇怪，刚打开门的动作暂时停了下来：“什么事？”
“这里说不方便，是关于昨晚的事情……不好意思，能不能……冒昧到您房里说？”
罗曼匪夷所思，不知道昨晚什么事情会让大歌星、方芳的丈夫摆出恳求之态来找她。她笑笑推开门说：“行，您不怕闹绯闻，就进来吧！”
张一航连声道谢地进了门，等罗曼关上了门，才缓缓地道：“你说个价吧！”
罗曼一愣：“什么？”
“昨晚的事情，我希望不会见诸媒体。”
罗曼真的被他搞糊涂了，说：“你指的是什么事情？”
“就是你要做的独家新闻。我知道昨晚可能吵到你们了，希望你听过就算。明星也是普通人，夫妻间吵个架什么的再平常不过，不吵才有问题，你说是吧？所以，请你们千万别报出去，行吗？要多少钱才能把这事掩过去，你说个价。”
他见这位“记者”站在那里不做声，便很有经验地又补充道：“当然啦，我知道你们抢新闻都很辛苦，好不容易有了点内容可以交差。我也能理解你们。这次如果息事宁人，下次有什么可以爆料的，我主动找你们，红包双份。这样可以吧？”
罗曼哭笑不得，要不是看在张一航一脸惊弓之鸟的可怜相和他始终对自己彬彬有礼的份上，她早不耐烦了。
她快速收拾好随身要带的东西，拎起电脑包，对着张一航说：“张先生，剧组的车马上要出发了，我没时间再聊。我给你的答复如下：第一，我想你是误会了我要采访的对象。我不是狗仔队的，不做娱乐新闻，给我多少钱我都不屑采访方芳，我的稿件里压根儿就不会给她留位置；第二，你俩真是高估了自己的地位，也高估了钱的作用。我相信总有一些记者不会被钱收买，也不是所有记者都对夫妻吵架这种破事儿感兴趣。”
夫妻吵架这种破事儿的确不是高大上的罗小姐之兴趣所在，但直到罗曼坐上了剧组的车，才从大家的七嘴八舌中得知，那可真不止是夫妻吵架那么简单。一早就有人从宾馆工作人员那里听说，方芳和张一航深更半夜在房里打了起来，连套房里的镜子都被砸了。
罗曼心想，难怪张一航对碰巧住在同楼层的“记者”那么**，却哪里知道她向来睡眠好得连打雷都闹不醒。
剧组这种地方是全天营业的八卦圣地，任何风吹草动都藏不住，连今天凌晨黑岩被贺导臭骂的细节都被大家传得绘声绘色。
大家都在说，黑岩到底本事大，半夜才得以脱身，居然还把300元赔偿硬是又压低到100元。但就这样，贺导还是把他骂了个够呛，拒绝报销黑岩自己垫付的100块钱，说之前付给农家的场地费里已经包含了拍摄中可能会产生的损坏补偿费。
罗曼觉得奇怪，弄坏人家树苗的又不是黑岩，相反黑岩还费尽心力地替剧组把损失降到了最低，贺导为啥不骂肇事者而骂黑岩呢？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罗曼的眼前又忽然浮现起昨晚在接风宴上发现的贺导磨破了的袖子，不晓得制片人是不是都这么节俭抠门。
罗曼没想到会这么见到传说中的黑岩。眼看着只睡了一两个小时的他顶着黑眼圈，眼里布满了血丝，在片场里忙进忙出，声音都有些嘶哑，倒让罗曼一时踌躇着不敢打扰他工作。但黑岩却很和善地主动跟她打招呼说：“秦朗都跟我说了，你等我一下哈！”说着便又忙去了。
他所说的“等一下”几乎就是两个小时，总算抽出点空档回来找罗曼，自己都显得很不好意思，连连抱歉解释：“没办法，一忙起来就停不下来了。剧组这种工作跟外头不一样。我们都是抢饭吃啊！不卖力干就没得吃。再说你不卖力，自有人抢着卖力。像你们多好！每个月都有稳定收入，不想做了还能投上好多简历找别的活。我们可没地方投简历去，全凭苦干挣口碑，干好了才有下一部戏找到自己。这样连续接几部戏下来，也就慢慢习惯了。工时长点、活儿累点都没关系了。”
他忽然想起，罗小姐找自己可不是为了听他絮叨自己的工作，忙问道：“你今天真的非要采访沙鸥吗？以后不行吗？”
“以后就不是我来了。你能不能帮我说说，请她今天务必接受我采访呢？”罗曼问。
黑岩面露难色，说他当然愿意帮罗曼，可是今天不巧，他估计沙鸥未必会给他这个面子。
“要不……你想了解她些什么？看看我能不能告诉你。”说着便一股脑儿地向罗曼介绍起他所知道的女神来。黑岩一路说着，诚恳得让罗曼有些啼笑皆非，同时也惊奇地发现，他果然对沙鸥非常了解，甚至包括她最爱喝的茶、最喜欢的零嘴……
凭女性的直觉，罗曼明白了秦朗昨晚欲言又止的笑容背后是什么意思。她暗自啧啧称奇，却也发愁，纵然黑岩再了解沙鸥，但最核心的素材还是得撬开沙鸥本尊的口，才能得到。
可今天的确很奇怪，到了这个点，向来兢兢业业的贺导和沙鸥居然都还没有现身片场，听说要在平时，贺导通常比演员们都到得早。
经不住罗曼再三地磨，加上秦朗事先又关照过，黑岩心一横，只好向“记者”罗小姐道出了原委。
昨晚宴席散后，殷总让左卉先回她的房间，他则带着编导到自己房间开会。房里只有他们三人后，殷总直接要求主创给左卉安排一个角色，而且必须是有正儿八经戏份的那种。也就是说，不是亮个相、说几句台词的小配角，而是日后在新剧宣传海报上都能把左卉放在画面中央位置上、与女一号方芳并列的角色。
贺导为难着。戏已经拍到这份上，后期剪辑也在同步进行中。况且剧本早已定好了角色和演员，在签约时都明确约定过演员的番位、在海报等物料上出现的方式，甚至连宣传过程中将给予的不同待遇也早就敲定……如今冷不丁地蹦出一个“插队的”，而且还插得如此高难度，就是导演贺建朝也不敢随便应承下来。
两位主创只抽烟不吭声的回应，是殷总早已料及的。
他笑了笑，依旧靠在沙发背上笃定道：“我说，别跟我讲你们没办法。我知道你俩一定有能耐见招拆招，不然我也不会大老远地专门跑一趟了。”
他吸了口烟，从沙发上欠起了身，对着贺导说：“只要这次你想办法解决，重新为左卉加一个人物和剧情，这次剧组的食宿，我殷本超全包了。”
他见贺导的眼神一闪，便又继续说下去：“除此之外，公司还会追加一笔投资，用以填补为左卉加出的戏份和片酬，只多不少。”
殷本超把右手的香烟换到左手上，伸出右手掌在贺建朝面前比划了一个数，说：“这个数目，怎样？”
贺导望着殷总的手，眼睛敞亮了起来，显然已经心动。但沙鸥却不买账，这是她的原创作品，凭什么他殷本超要加戏就得随便加？再说，谁有本事谁加，她可没什么想法。
沙鸥正要发作，却忽然看到坐在她对面的贺建朝在向她使眼色，便暂时打住了。
“当然啦，我说的这些有个前提，就是不影响整个剧情和拍摄。我不希望因为这么个角色，把杀青时间延后过久。”殷总的这项补充无疑让编剧和导演更觉得难上加难。但在商人看来，世上哪有好赚的钱？馅饼怎么可能从天上掉下来？
“殷总，”见贺导一直在皱眉沉思，沙鸥率先开口道，“要不把左卉小姐请来我房间，我那儿有剧本，先找一段戏让她试试。”
殷总欣然同意，马上打电话叫左卉跟着沙鸥去了她房间试戏。而贺导则继续被殷总留在原处“有话说”。
“我知道你在想左卉到底是什么来路。”他有些狡黠地笑笑，重又点燃一支烟，然后说道，“这孩子呢，你们最好都别问。只要知道，她是我新注册的艺人经纪公司的新人。”
殷总猛猛地吸了几口烟，吐了几个烟圈后才说，他已经为左卉砸下重金，培养了半年多。影视界因此将有一位天使横空出世，而他，就是这位天使的缔造者。
“你们都看到了，她可不同于那些艳俗的美女，都能把人看腻的那种。她是我从头到脚往清新天真的美少女方向设计训练的。”殷总洋洋得意道。
在他给左卉设计的蓝图中，她所接的戏都必须是正面角色。刚起步时可以是女二号，但以后就应该是女一。按照包装策略，左卉不能出现任何负面报道。宣传方式上，可以炒作绯闻和话题，但必须始终围绕一个宗旨——维护一个清纯、善良、乖巧、敬业、幸福感爆棚的完美形象。
“作为新人，演技嫩没关系，正好可以突出她不愿意靠脸蛋吃饭、怎么努力学习演戏的人设。我告诉你，最终这还是个看脸的时代啊！营销比演戏重要得多。有了话题和人气，再高调地做做慈善，安排几个重量级的奖项给她获得一下……不出两三年，有她出镜的作品收视率和票房就能翻倍到让你咋舌的地步！信不信？到那时，不用费什么劲儿就能赚到脑残粉的欢呼和大把银子。”
殷本超志在必得的一番话语让贺建朝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他从心底里厌恶这种商人的无知鄙俗和资本的霸道干预，但他清楚自己的厌恶非但不能改变什么，还会让他失去很多东西。
左卉试戏的表现让沙鸥很崩溃。
“台词都念错别字的人，气质也跟剧情和人物对不上！”沙鸥明确拒绝给左卉加戏，“就她这台词，即便演了，后期还要找人配音，我们来得及吗？”
贺建朝当然知道《海上青花》早就定了播出的档期，制作是紧赶慢赶的，几个主演在棚里收的也都是自己的声音，剧组晚上同步把后期做一点是一点。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再加码，赶出来的戏就可能影响质量了。更何况，赶拍也需要有素材内容啊！上哪儿去找个临时的人物来给左卉演？如果沙鸥没辙，那她手下的小编剧就更不能指望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贺建朝导演紧急召集编剧组开会。大家凑了半天都攒不出什么戏来。
“我看这事，还得你来写！”打发走了小编剧们，贺导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跟沙鸥商量，“能加几集是几集，但不能太少，不然殷本超那边肯定还是过不了关。”
沙鸥道：“本来30集的戏，你已经计划剪辑成40集。再多拍几集，又成了裹脚布，观众没耐心看的。我们说好了是做精品剧的！”
“你要反过来这么想，”贺导劝道，“多剪一集就能多卖1200多万！放一只羊也是放，放一群羊也是放。剧组班子都搭了，拍40集还是50集，怎么收尾，其实都一样。再说多拍几集，到时候再剪掉些，谁说就一定会到50集呢？”
沙鸥知道贺建朝没说错，这也正是殷本超这狐狸一本万利的如意算盘。塞一个左卉给他们，不但捧红他的人，还能通过增加集数来降低单集成本、扩大总发行的收入盘子。眼下的电视剧都是按照集数售卖，集数越多，收益越大。估计播出平台那边，殷本超早已搞定，毕竟购买方也不希望单集成本太高。各方都会考虑如何回收成本，如何盈利。
“老殷昨晚算了一笔账。就方芳目前的单集片酬而言，这部戏杀青后她到手本应该是8000万。她现在给老殷一个人情，算了个打包价，但那也是6000万啊！所以多拍几集，能抵掉点演员片酬也好的。”
沙鸥低头没做声。她的无声不知道是出于为自己作品的任人蹂躏而悲哀，还是习惯了向资本低头的臣服。房间里只剩她和贺建朝两人了。贺导默默地将一只卷起了口的牛皮纸信封放在沙鸥座前的茶几上，什么都不说，只是伸手将信封推到她跟前。
沙鸥厌恶地掉转了头，似乎连看都不想看到这信封：“你拿走！我说过我不想再看到这个！”
贺建朝冷冷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接道：“我倒巴不得你不用看！”
死一般的沉寂，死一般的僵局。
终于，他叹了口气站起来，语气放软了问：“今天你吃药了吗？”
沙鸥没理会。贺建朝径直去找了药片，从热水壶里倒了杯温开水递给沙鸥。沙鸥对着他手心里的药片呆呆出神了好久好久，这才慢慢伸出手去，机械地取了药，放进自己嘴里，然后接过水杯，咕咚咕咚跟灌鸩酒似的，皱着眉把一杯水都灌了下去。
黑岩凌晨回到剧组，挨过贺导的臭骂后，沙鸥在私下宽慰他时才告诉了他整个故事，好让他了解贺导正在气头上的原因。所以黑岩知道贺导和沙鸥这会儿不来片场，是因为还在宾馆讨论怎么处理这事。
“我看，贺导和沙鸥现在多半是焦头烂额着，刚才我看见那两个小编剧已经来片场了，脸色都灰灰的。看来开会没啥结果。”黑岩说着，发现记者罗小姐一边听他讲，一边神色流转，那双黑眸灵动着，像是要擦出火花来一般。
“你是说，因为出了这事，就算沙鸥给你面子愿意采访，她这会儿也没心情和时间来应付我？”
“正是这样。”黑岩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觉得愧对哥们所托。
“那如果……”罗曼抬起头，眼神无比清亮，“如果我今天帮她完成这个需要添加的人物和剧情策划稿，她能接受我的采访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