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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片场

作者:    更新时间:2019-08-28 21:28:47

9   片 场


这是一个巨大的棚,被分隔成几个不同的场景。大多数人都聚在一个老上海歌舞厅的大布景里,铺轨道的,打灯光的,和服化道一起忙作一团,场工们时不时地来回穿梭其间。

罗曼一眼看见一身民国装扮的江云笙坐在帆布椅上,肩头披着羽绒大衣,身边围着两三个助理,正帮着他对台词、递水杯。

乔娜配合着灯光师在亲自测光走位。

最安静的当属秦朗。这时的他独自站在远处僻静的角落里,身上已经脱去了保暖的皮外套,只穿着考究的西服背心和衬衫,尽管衬衣领子里扎了条真丝围巾,但还是让人看着感觉冷。可是秦朗似乎没有气温知觉似的,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又一声不响,好像入定了一般。罗曼看出他这是在寻找人物的情绪状态,显然不希望有人这时去打扰他。

罗曼一心想在这杂乱无比的现场寻找沙鸥的身影,却听见有人跑来小声问贺导,能不能去一下隔壁,说方芳想请贺导抽出几分钟,过去看一看她排的戏。

贺导立刻朝另一处小场景走去,罗曼和导演助理也紧跟其后。

原来,方芳正在一板之隔的“女主吴竹君闺房”内,排练下一场“主仆二人的对答戏”。“下人”在“主子”的询问下,小心翼翼地说周围人都在窃窃私语,议论着吴家大小姐竟然任命一个学徒出身的伙计跟自己一同执掌百草园的生意。

这是罗曼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这位家喻户晓的明星御姐。在这场戏里,方芳饰演的吴竹君台词倒不多,但需要通过不同的表情和肢体动作,来表现女主角的复杂心情。

方芳有口皆碑的认真敬业果然并非虚传。且不说像她这样的大牌明星,通常根本不会主动请导演来指导自己排练,就是她在正月寒冷的布景房里穿着夏天的单旗袍排戏的这一举动,便足以让罗曼拜服。演员在拿着远远高出普通人收入的片酬同时,也的确应该吃得起一些普通人吃不到的苦。

但罗曼在赞赏之余也发现了方芳设计的人物动作中存在着一个小失误。她心下沉吟着,觉得自己身为圈外人,不该贸然指点圈内大咖,尤其她看出方芳对自己的设计颇为得意,于是便一直缄默着旁观。

贺导对排练也甚是满意,嘱咐方芳保持状态,拍完了歌舞厅的戏就转场来拍她的。

随着“歌舞厅”内一声“XX集XX场X境X次”的喊声,场记“啪”的一下打板,只见乔娜扮演的歌女狄安娜登台唱起了那首经典老歌《玫瑰人生》。一时间,穿着蕾丝长裙的乔娜完全进入了聚光灯下的人物状态,在随性摇摆中呈现出娇艳性感的生动来。一旁唱片播放器里放出的辅助歌声简直就像她自己唱出来的一般柔媚。

摄影机在轨道上缓缓移动,摇臂伸展,反光板以精确的角度折射着各种光线。秦朗坐在“台下”,一边抽着雪茄,一边看着狄安娜唱歌。一个跟班模样的随从凑上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秦朗点头示意。过不多久,江云笙饰演的男主角罗南山便入镜了……

这是一场男主角罗南山在夜总会与帮会大哥朱楚天的对手戏,罗曼已经看出秦朗扮演的就是朱楚天。她记得原著里的这个人物原是富家公子,朱家和吴家在商业上是竞争对手。因而出身买办的朱楚天是个表面儒雅斯文,实则杀伐决断的厉害角色。他曾和男女主一同加入抗战阵线,但在后来的内战中却代表着各自不同的阵营展开了一场生死敌对的较量。一代枭雄最终以悲剧收场。

沙鸥小说的影视版权都卖得差不多了。她的书,罗曼不但几乎都看过,而且还特别研究过,以此来琢磨国内当下出版市场的风向和年轻读者的口味。所以罗曼虽然没有读过剧本,但根据拍摄的片段也能猜出大概的人物和情节。

江云笙无论从外形和演技上,跟方芳组合搭戏都有点姐弟恋的感觉,而在这场戏里同时跟秦朗和乔娜过手,更是NG了好几次。拍第一遍时,江云笙念台词的呼吸都好像不太顺畅。

好在“眼技”绝杀的秦朗非但能情绪正确而饱满地把握好自己的角色气场,一个眼神过去,还能马上带动演对手戏的江云笙进入状态。罗曼眼看着只比江云笙略大几岁的秦朗一进入镜头,就能瞬间与片场周围的世界毫无瓜葛。此时此刻的他只是朱楚天,台词随着情感忽然就被激发了出来。这立时燃烧起来的激情很快感染着江云笙,终于把他的全身心带入了“罗南山”的状态中。

秦朗的台词功底实在太扎实,他一入戏,全场的注意力都会被他吸引过去。他的声线醇厚,吐字清晰,内在情绪仿佛能穿透一切,传递到几米之外,并与角色的身份个性相契合,活脱脱就是一个骨子里又刚毅又孤傲的朱楚天。

而罗曼相信,即使她通过监视器去看这场表演,在听不到秦朗说台词的情况下,光是看他的眼神和动作就知道人物在表达什么,这场戏在讲什么。因为他的肢体和表情的表现力也相当不凡。

远处传来导演的一声OK,秦朗和乔娜当天的戏份全拍完了。只见贺导笑吟吟地向演员们走来,分别给了秦朗和乔娜一个大大的法式拥抱,以示嘉许。正当站在一边的江云笙有些脸色尴尬,贺导上前,同样热情似火地笑着说了句:“你也不错,继续努力!”却只是有力地拍了拍这位男一号的肩,便又朝着监视器走了回去。

罗曼叹为观止地看完了这场拍摄,直到大家都忙着转场到隔壁去准备方芳的戏了,这才想起自己到这时还没找到沙鸥的一星半点影子。她看了看围在贺导周边抽烟御寒的男人们,江云笙和秦朗也穿上了保暖外衣,跟这群人中唯一的女人乔娜一起拥在监视器前,回看刚才的戏。罗曼不由得发起愁来,心想这趟任务看来不妙,别说采访了,能否见到沙鸥本尊都是个大难题。

忽然听到有人喊了自己一声。罗曼转过头去,见贺导冲着她招手,示意坐到他边上去。罗曼在贺导身边的一张小凳子上坐下后,贺导似乎有意无意地跟周围人介绍了一句:“这是来采访我的记者罗小姐。”然后就无比自信地跟罗曼聊起了他的这出新剧。

任何一个导演都会在创作团队和媒体面前宣称自己的戏所展现的情节和故事线一定能打动观众。罗曼在心里暗自好笑,不知道这是一种自信还是一种自恋。但她觉得,即使是自恋,对于一个创作者而言也是必要的,因为它会催生出创作的动力和激情。

贺导向罗曼说着这次拍摄中有怎样的里程碑式的尝试和跨越,介绍他是怎样推敲每一个镜头的角度、机位和光线处理的。

其实不用贺导自己说,罗曼也早已看出这个团队的确是想用心打造一部精致作品。哪怕是拍摄移动的镜头,摄影助理都会同时在旁边帮助调节焦距。这种手法只会出现在电影的拍摄中,而相对粗糙的国产电视剧很少看得到这种耗费工夫才能拍出来的效果。这些不被放过的细节都足以证明,贺导带出来的团队跟他本人一样追求完美。

忽然,贺导问罗曼:“看了刚才的拍摄,你觉得怎么样?”

罗曼有几秒的不明所以,奇怪贺大导演怎么会来问她这个“圈外人”。她看了看贺导充满鼓励的笑脸,便谨慎地道:“请问贺导,刚才那场戏发生的时间,是抗战期间吗?”

“是啊!”这回轮到贺导的脸上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来。

“那……是不是可以把乔娜在台上演唱的《玫瑰人生》换成别的歌?”

这话一出,监视器边上的主创们都一愣。罗曼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轻声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玫瑰人生》这首法国香颂的首唱应该是二战胜利后的1946年。”

刚说到这里,罗曼感觉紧贴贺导身后坐着的一个人似乎身子抖了抖,好像被香烟烧到了手指,一边甩着被灼痛的手,一边慌忙低头,伸出脚去踩灭掉在地上的半截烟。罗曼看不清这人的面貌,因为他完全被裹在了一件黑色羽绒长大衣内,大衣的连帽扣在他头上,帽檐有一圈厚厚的貂毛,几乎遮去了他大半个脸,加上刚才他在那里吞云吐雾,坐得又低矮,更是让剩下的小半张脸都被袅袅烟雾挡住了。

“这我得找音乐组核实清楚!”贺导这时已经回过了神,“如果真是这样,太谢谢你了。现在改还来得及,做后期配乐时用别的曲子。”他转身吩咐一个副导演记录下这条重要细节,交待他怎么剪辑处理这一段。

“幸亏你及时告诉我,不然播出后一定会有观众吐糟笑话我们。现在的观众智商和见识都不可低估啊!他们什么毛病都能挑出来。”贺导带着如芒在背的口吻对罗曼说,“你的知识面挺广!”

“哪里……我只是比较喜欢音乐,碰巧知道而已。”场面上的客套谦虚,罗曼还是懂的。

可是贺导今天似乎特别喜欢她这种“碰巧”。在下一场戏的最后一个镜头被喊ok后,方芳兴冲冲披着大衣跑来看回放。相比方芳有些自我陶醉的兴奋,贺导有些微妙地既没有表示满意,也没说不满意,反而又有意无意地问起了罗曼:“这场戏呢?觉得怎样?有没有看出什么需要改进的细节?”

罗曼为难了,她实在不知道贺导今天是怎么了,为何总让她这个“记者”发表意见。说心里话,罗曼刚才看过秦朗的现场表演后,再在监视器里全程跟看方芳的身手,立时就能比较出谁更专业了。

已有十多年艺龄的方芳有着江云笙没法达到的收放自如等经验优势。但她跟秦朗和乔娜比起来却明显暴露了短板——不但表演痕迹重,而且缺乏层次感。她的情绪表现比较单一,悲痛就只有悲痛,冷漠就只有冷漠,在一些明显需要多元化和层次化的演绎里没有传达出情绪的复杂性。但她又很想让大家看到并认可自己对角色的付出和认真,这反而导致了她在表演上用力过度,拿捏不准。

秦朗和乔娜表演时从没有在动作和表情上胡乱使劲,但方芳比较爱用异于寻常的面部表情和较大的肢体动作来突出角色的个性。如果说方才的秦朗就是活脱脱的朱楚天,那么方芳则明显是在“演”吴竹君了。

这样的微妙差别不一定会被普通观众发现,毕竟方芳演得并不算糟糕。这或许就是贺导不作任何评价的原因,但这并不代表行家或艺术修养较好的人看不出来。在罗曼眼里,方芳的演技不算差,但也不像媒体和粉丝吹捧得那么好。

作为非科班出身的演员,方芳能红透大江南北,一来是源于她的苦干和努力,二来也是运气好。她出道后接演的角色都很讨巧,行话叫作“戏保人”,就是那种换了谁演都能红的角色。因为剧本本身对这个角色已经给予了出色的创作,所以对演员的技艺反而要求不高。方芳凭着这些角色不但深得观众缘,还屡屡获奖,星途算是比较通畅顺利的。

可能正因为太顺,听惯好话又盘踞一线的她已不太能接受别人的批评了。近些年若遇到被媒体质疑演技时,她总是黑脸以对,倒也显出她率真不虚伪的一面。因而就更圈了一批粉,观众反而能谅解她,毕竟“爱听好话”也是人之常情。

深知这一点的罗曼觉得自己没必要开罪方芳。何况当着贺导和方芳助理的面,她不想让大实话有损方芳的面子。所以贺导一问之下,她脑筋急速地拐着各种弯,一时想不出怎样应对才妥当。

贺导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便笑说:“不必顾虑,我们不想放过任何被疏忽的细节。你大可站在普通观众的角度来说说看。”

“可是……”罗曼仍旧踌躇着。

方芳等不及了,转身对着她说:“没关系,你一定是看出什么了吧?”

罗曼看了方芳身边的助理一眼,但人家并没有自动消失的打算,反而跟方芳和贺导一样望着她要答案。

罗曼心一横,硬着头皮道:“刚才吴竹君穿着旗袍在卧室跟佣人对话时,好像有过两次坐在床沿上。一次是坐在那里说话,另一次是坐回到床沿出神想心事。”

贺导点头,说:“是。这有什么问题吗?”

罗曼顿了一下,终于说:“以吴竹君的身份,她只会坐到椅子上或梳妆台前。除非穿上睡衣睡觉,否则绝对不会坐到床沿上。”

“为什么?”方芳和贺导同时脱口问了出来。

“因为这是老派的上海大户人家都有的规矩。既然这部戏是讲老上海的人物故事,女主角又是一位有身价、有良好教养的大小姐,人物的这点家教和习惯是必须的。”罗曼不紧不慢地解释着。她只能挑这么个最小的疏忽点来混过这场询问,总强过把方芳表演上的不足都揭出来。

方芳冲着罗曼的脸色禁不住阴沉下来,一言不发。倒是身后的贺导“唔”了一声,想了片刻说:“你确定吗?”

“是。我外婆家和奶奶家都这样,所以我们从小就一再被家里长辈叮嘱过这一仪态细节。”罗曼看出了方芳的脸色不悦,便圆场道,“不过我想,如今的一般观众未必会在意这个。”

贺导沉吟道:“我想起来了,我妈年轻时好像也跟我提过这么个规矩……你不说,我倒是没注意。我是上海普通家庭出身,但我们平时的确不太会坐到床上。”

“贺导,”方芳转过身去对着导演说,“再拍一条吧,把这两个镜头重新来一遍!”

方芳常为自己拍戏能“一条就过”而自豪,那是她演技出色的表现,不像那些流量明星NG个没完。成名已久的她不能想象也无法容忍被一个小记者当面指出她演的吴竹君缺乏上海滩大小姐的做派。

方芳的心里五味杂陈,好像被人再次揭开并耻笑她痛恨的童年噩梦。她是从没听说过什么大户人家的规矩。她从不向媒体和公众隐瞒自己低微贫寒的出身,大家都知道她来自大山里那个只有三户人家的荒凉小村,都知道她没上过大学,都知道她是凭着自己的能力和努力一步步获得今天万千宠爱的江湖地位。谁也没有她更体会这一切的来之不易,所以她绝对不能让人轻看自己,绝对不能让千辛万苦打赢的翻身仗失了光芒。她必须用实力来证明,即使没有大小姐的出身,她凭自己的演技和努力也能演好一个上海滩的大小姐。

从方芳的神情和之后的表演看,罗曼知道自己跟这位御姐算是结下梁子了。她有些无奈,但也无所畏。过了明天离开剧组,谁也不认识谁,她又不指望靠方芳给脸色吃饭。

正当她在监视器边上独自发呆时,就听一阵手机铃响起。贺导拿起了手机走到旁边接电话去了。罗曼有些失落地从凳子上站起来,看看外面的天色将暗。整个下午就在看拍戏,若今晚再无进展,她实在不看好明天能完成采访任务。可是这个沙鸥到底在哪里呢?

“谢谢你!”忽然,她听到身后有个很轻很低的声音凑上自己的颈脖,差点没吓到她。她霍地转身,看见方才那个被黑色羽绒大衣裹得严严实实的家伙竟然无声无息地走到了自己的背后,“为了我的作品,由衷地谢谢你提出这么难得细致的意见!”

说完,不等罗曼反应过来,那人就转身走出摄影棚去了。罗曼依旧没有看清楚这人的面目,但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个女人!无论从她的声音还是走路的样子来判断,那竟然是个比自己高一些的年轻女子。只不过她整个下午缩在一件男式羽绒服里鲜少动静,跟片场乱糟糟的一堆工作人员并无二致,所以没引起罗曼注意。可是,她却躲在那里一直观察着这个贺导口中赞赏有加的“记者”。

罗曼多机灵啊!一下就明白过来了,这人必定就是她找了一下午的沙鸥。她忽然领会了贺导的用心良苦,他故意接二连三地向自己提问,是在设法让她给沙鸥留下好印象。

当罗曼把这一切汇报给打完电话回来的贺导时,贺导表扬她今天配合得相当不错,不但让沙鸥对她心生好感,还对拍摄提了建设性意见。

“可是,总觉得有点对不住方芳……”罗曼笑道。

贺导大手一挥,让罗曼别在意,并邀请她参加接下来的晚宴。刚才他接了电话,探班的车已经到了宾馆,贺导作为制片人和导演,晚上代表剧组为殷总接风洗尘。

“你一起来吧,今晚沙鸥也会参加。”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贺导来不及细说,就被执行导演、副导演们围住,忙着布置晚上的粗剪工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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