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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死穴

作者:    更新时间:2019-08-27 23:42:15

6   死  穴


逃出生天的罗曼,这时开着她精致典雅的Mini Cooper,行驶在上海这颗远东明珠的不夜之夜中。陈母的絮叨多少还是带给了她一些负面影响,尤其是她最不愿、也最害怕提及的年龄。

武功再出神入化的高手,身上也都会有一处至为薄弱的练门。平时再洒脱不过的罗曼,并非没有单身女性特有的孤独和失落。谁不希望把最年轻的自己交给共度一生的那个人?谁不梦想一生至少有一次,哪怕不求结果,不求同行,只愿永远留住自己最美的年华,好在那里遇见他呢?

在法国,哪有人会问她年龄!对年龄如隐私般的尊重已然成为法国人天经地义的传统。而回国后,每次有陌生人喊她“小姑娘”,都会让她有一种偷着乐的成就感。她甚至希望,当她的真命天子出现在她面前时,也会猜错她的年纪,好让她在他错愕惊讶的表情里得意一把。

可是他在哪里呢?

罗曼望着车窗玻璃外流光溢彩的夜色,猜想着——他会不会就跟自己在同一个城市?或者,他就在隔壁那条街上与自己平行?他也在等待、寻找她吗?他会不会已经和自己擦肩而过了呢?

这全世界最美的都市夜精灵啊!披着沉沉的黑丝绒华袍,只顾着自己亮晶晶地闪耀,对罗曼的提问却好像故意回避着。

殊不知,它每日每夜不晓得会听到多少这样的、来自于年轻男女的发问。它知道,多少老人在为女儿的婚嫁无门焦躁不堪;多少女子像赶末班车一样慌不择路地跳上婚车,能跳上一辆是一辆;又有多少人为能像躲过瘟疫一样躲过婚姻的“滞销”而庆幸,并为这场胜利大逃亡感到自豪!

面对罗曼的提问,它只能告诉这位大小姐,在这个国家里,像她这样的单身人口早已超过了2亿。它还告诉她,如果每天能在1000个擦身而过的人中邂逅10个陌生人,等她到了80岁,大约会在2920万的人海中遇见29.2万人。其中能彼此打招呼的只有39778人,跟她有接触交往的也不过3619人,而真正会产生友谊或更亲密联系的,连300人都不到。因而她和他不期而遇的爱情几率大概是0.000049。

这无比璀璨的夜精灵好似故意用这一连串数字欺负罗曼,它深知从小就对数字头痛的罗曼可不像罗兰那么会掐算。连自己的钱都懒得去数的大小姐,天分全在诗情文字和音符旋律上。

可尽管对数字再木知木觉,不用陈家老太太的手指戳着自己的死穴紧追,罗曼也清楚自己的大好年华正走向极限。如今分配给她相亲的,不是歪瓜裂枣,就是离婚丧偶人士。

陈老太太给她相中的颜律师,确是非常难得的抢手货。不然按照传统共识,最适合“骨灰级剩女”的都是收摊前的清仓处理款,是个男性活物就不错了。这种的配对相亲,比年龄的恐吓本身更具杀伤力和羞辱性,让无数像她这样的女性愤怒却无可逃遁。

但这样的愤怒千万不能发作出来,否则很容易被人看成是剩女们的脾气古怪、要求太高……只会惹得那些以嫁娶为成功标准的好心人们像解剖尸体似地分析讨论她们被剩下的原因……

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随着“年事渐高”,剩女的身边不再是“门可罗雀”,而是将面临“荒无人烟”的系统性瘫痪。即便她们依旧明媚如春,“剩”到一定的年龄,就完全被排除在了婚姻市场的交易之外。在这个交易市场上,人人都盘算着自己的收益,并给对方的功能估价。随着年龄而贬值的剩女们不再被“市场”关注,身边自然也就没了聒噪和骚扰,取而代之的是更可怕的“死寂”,很多人在死寂中开始自我怀疑,甚至自我绝望起来。

所有这一切,都源于女性的年龄是一串被人划了界河的数字,青春也被人设定了极限。蹚过这道界河的女人,在人们看来,是生育功能过期的废品,是爱情的废墟。

在这个世代,一个刚刚跨入二十芳华的女孩会被十几岁的小女生调侃作“老女人”。媒体也总爱一边叨叨明星的少女脸,一边老盯着人家发际线不放,不辞辛劳地天天播报着某女星的年龄,比较着谁跟谁的岁数。

罗曼觉得最滑稽的是,那么渴望“少女脸”的时代,竟不能容忍一个女人始终保有一颗“少女心”,仿佛过了那条界河,女人们便再无可爱和被爱的资格。

“爱与激情”理所当然地只能属于界河那一边的一张张少女脸。而界河这一边的老阿姨们若再好意思谈爱情,那简直是逆天,活该被群嘲。便是精心打扮自己,也可能会被人说成是装嫩和招摇。诸如“一把年纪了还折腾”之言,像一把尖酸刻薄的利剑,戳中过多少界河彼岸女性的自卑心,迫使鲜血淋漓的她们认命般地放弃了爱美和寻求爱情的权力。

在欧洲多年的罗曼,回国后始终无法习惯这种价值观。在法国,索菲玛索五十开外照样迷倒众生,没有法国人以皱纹和年老为耻,反将之尊为成熟与智慧的光芒。

可让罗曼无奈的是,中国的很多方面都因繁荣而光彩夺目起来,偏偏女性仍活在近乎严苛的年龄紧箍咒中,在这道魔咒下的女人尤其怕老。很多刚过25岁的女孩子,甚至在校大学生,都开始为感觉自己老了而焦虑,眼巴巴地等着某个男人如偶像剧里的男主一样来拯救她们。所以在“剩女大逃亡”的恐慌中,退而求其次地找到保险箱一般的“颜律师们”,不失为一种再体面不过的了结。

这条莫名其妙的年龄鄙视链简直像法律法规一样,无声无息地剥夺着本该属于所有女性的正当权力。不可思议的是,很多女人并不觉得自己的尊严被禁锢、被践踏,反而在这条鄙视链下乐呵其中,并能以歧视别人的年龄而沾沾自喜。

于是出于自我保护,年龄渐渐成了罗曼在国内坚守并恐惧的一个秘密,生怕一旦公开,便会给自己招来奚落和难堪。

罗曼不敢再想下去。说到底,她也希望当她的爱情到来时,她还没有老去。在这个大多数人只乐于活二三十岁的世界里,大家赶场子似地结婚生子,你方唱罢我登场。孑然一身的她,人前再超脱,背转身去也害怕被岁月更替,被爱情嫌弃。

眼看着罗兰的青春早已不再怒放,罗曼却仍流连忘返,不甘心也舍不得离开她那座仍然姹紫嫣红的牡丹亭,并希望在那里遇见她等候的那个人……

我等候你,

我望着户外的昏黄

如同望着将来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

你怎么还不来?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允许开花。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枯死

你在哪里?

这诗句在静谧中扣响了罗曼的心扉。她看了看表,离电话会议还有一个多小时。不急着赶回家的她索性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在市区马路上兜来兜去。她打小就爱绕着路在安静的法国梧桐道上漫步,喜欢被这种老上海独有的风情拥吻。只可惜,现在有些地方已不是上海原先的模样,而是掺和着港台味道的地产景观,像整容后的一张俊俏脸蛋,时髦归时髦,总是有了失真的尴尬。

一辆公交车从旁驶过,车屁股上喷着江云笙的饮料广告。广告画面一厢情愿地跳上了罗曼的前车玻璃,让她不得不对着这张脸。

据说,江云笙的脸已经火到被一些公众号多角度截图,用来分析大帅哥的皮肤状态。下午,施施还在电话里一再羡慕罗曼,说担纲贺导和沙鸥新戏男女主角的正是江云笙和方芳。言下之意巴不得她能代替罗曼去剧组探班,好一睹男神的风采。

“这真是一张女人都梦寐以求,男人却十分讨厌的好面孔。”罗曼忽地想起莫泊桑曾如此这般形容他笔下的于连。是的,莫泊桑的于连和雅娜。

罗曼虽然也是对爱情满怀诗意和憧憬,但她自觉跟莫泊桑笔下的雅娜很不同。她才不会把爱情视作人生的唯一;她拒绝像雅娜那样,把全部的快乐和希望都寄托在男人和下一代身上;她更不会四十多岁就称自己为“老太婆”!

常年的单身生活和职场的角力厮杀,再加上开阔的人生视野,已经使罗曼不可能像雅娜那样,为了一张让女人喜欢的脸,为了帅哥一句难得的体贴话,就感动心扉而以身相许。

这时的罗曼想着自己老了以后,绝不要像雅娜一样翻出以往的日历,一页页翻过去,却发现除了最初几年的幸福时光,后面的日子都是没有激情,没有独立人格的空白模糊页。

有多少女人还不曾怎么年轻过,就已经老了?

罗曼想着莫泊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一生》,忽然自问,她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又在哪里呢?何时能够静下心来好好写一本书?在她的一生里,除了爱情,难道写作不正是属于她自己的追求和挚爱吗?

一想到“写作”,她便想到杂志社已经替她订好了车票和酒店,想到周末就能前往横店影视城。虽然她也在忐忑,会不会像之前那些记者一样徒劳往返,不知自己最终能否如愿采访到沙鸥……但越是高难度的挑战,越带动了她的新鲜劲儿。反正杂志社只给她两天两夜,过了周末,不管结果如何,她都得回上海。而下周一的晚上,她就可以再次漫步在塞纳河左岸了!

念及至此,她打开了车里的音响,一曲威尔第的歌剧《茶花女》前奏曲悄然响起。

方才“过堂”的郁闷,她对岁月流逝的惆怅,职场上何去何从的迷茫,以及那道让她喜忧掺半的采访难题……

这时的罗曼太需要音乐了,需要一些美好的东西把她从各种繁杂的困惑情绪中释放出来。

随着弦乐声,她仿佛看到巴黎的夜幕正被一层一层地轻轻拉开。这首前奏曲预示着茶花女人生与爱情的帷幕将要一重重开启。一串悠扬的华尔兹音符随之起伏波动开来,恍若旋转在通宵舞会上的摇曳长裙,又像是从迷离夜色中轻盈走来的脚步声。这神秘的,迎面而来的,将会是谁?

这音乐忽然又让罗曼想到自己白天在开会时穿越于北国杨树林中的脑补游戏,当她在想象中听到林深处的马蹄声响时,因为要集中思想回到现实中来开会,不得不戛然中止了神游。

“可那会是谁呢?”她在乐曲声中找回了上午被自己掐断的思绪,让它再次乘上乐声的翅膀遨游起来......

或许,那是一辆飞驰在晨曦映照中的马车,车中坐着一位年轻的北魏国贵族女子。时值国力鼎盛的北魏王室在当时被称为“平城”的京都举行比武招亲。她已听闻,京城正聚集着纷至沓来的天下群雄……

又或许,那是一位来自北凉国的禁卫军青年将领,他越过雄峻的山岭和浩瀚的烟尘,奉命代表北凉国主“河西王”参加北魏的比武盛事……

罗曼于音乐声中任凭自己的想象力像春天的嫩芽般滋长。在古典音乐发烧友的父亲影响下,她自幼只要一听古典乐,小脑筋就异想天开起来,烟花绽放般地燃起一个又一个故事灵感。

“应该先给我的女主角起个名儿,叫什么好呢?”她想了想,心情在乐曲声里越发放松愉悦,浑然忘了今天所有的不快和压力。

熟谙古代史的她,随即便想到南北朝最为显赫的崔氏大族,北魏确有一个史称是当时第一军事谋略家的崔浩。“那就假设她是崔浩之女吧!崔什么呢……总不能叫崔莺莺呀!要不叫崔樱儿吧……那男主角叫什么呢?”

罗曼一边把车往自家方向开回去,一边在三拍子的舞曲节奏里恣意纵横、海阔天空地放飞自己的故事创想。

虽说“比武招亲”的梗实在老了点,但她才不会在俗套里打转。她已替北魏帝拓跋焘“打算”好了对周边邻邦的怀柔策略——比武的最终获胜者可娶北魏帝之女“武威公主”为妻。所以,身为北凉第一勇士、北凉国禁卫军将领,男主角宇文宸昊的任务不过是为北凉国主赢回一位新王后罢了。这样的任务看上去似乎一点都不影响他与女主角崔樱儿的相遇和情感发展……

“呵,怎么感觉有点像网络小说啊!”罗曼调侃着自己,脸上不由得浮起笑容来,“管它呢!就这样吧!故事可以开始了……”

对,就这样吧!故事可以开始了……

罗曼信马由缰地开始为她这个故事里的人物铺排起命运的框架。她总喜欢在这种脑补游戏里,给“他们”设下一个又一个扣人心弦的“局”,又自己化身为故事里的人物,将自己设的这些“局”再一个个出奇制胜地破解掉。这样的烧脑游戏令她乐此不疲,像一个找不到对手的棋手,自己跟自己杀一盘,照样可以玩得饶有兴致。谁让她本就是学这个专业的呢!

她并没察觉,这些年来,她的创作力就在这样的游戏中不知不觉地增长着;她更不知道,这个本是她编着玩的故事,其灵感的诞生,即将改变她从今往后的人生道路……

这一年的春节来得特别早。闹过了元宵,最后一批老家在外省农村的人们也将返回大上海。马路两边的人行道上,不时能看见拖着拉杆箱的男女踩着路灯光影,从全国各地回到大上海梦一般的夜色中。过了今晚,大街小巷所有的商铺都将一家接一家地恢复营业,魔都将在节后返城的潮涌中正式跨入新的一年。

《茶花女》那动人的旋律在罗曼的车里循环往复地萦萦回响,像是初春的序曲,轻声呼唤着整座城市从冬眠中苏醒过来。而《风尚》杂志的那个约稿电话也为罗曼悄然拉开了序幕,一个全新的世界正向着毫无知觉的她迎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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