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过 堂
“她看上去可比你舅妈小了至少十岁！”小俐在回家的路上，对罗曼叹为观止。第一次见到坦克提起过的这位姻亲舅姨，她一再怀疑有没有搞错，这舅姨看上去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
“她实在年轻得不像‘长辈’。”小俐喃喃自语道。
坦克笑笑说，他从来不跟着小表弟聪聪喊罗曼“大姨”。他都把“大”字去掉，硬着头皮叫罗曼一声“舅姨”，甚至连对她称“您”都感觉忒别扭。
而小俐的心思里，满是今晚罗曼身上散发出的隐隐幽香。那香气让坐在旁侧的她倍感舒服，也不知道人家用的是啥香水。
同样都是上班族，同样穿的都是衬衫，小俐总感觉罗曼跟自己有太大的不同。但到底是哪里不同，她也说不清。偷偷端详了一晚上，只发现罗曼的衬衣纽扣比她扣低了一颗。那光滑的脖颈似乎看不见明显的颈纹，却因为那粒低扣的衣钮而显得挺拔颀长。脖颈下裸露的肌肤如玉一般细腻，微微晃在她胸前的小十字架挂坠更让她的脖颈显得格外纤细灵动。那一粒该系未系的扣子，竟然让这件衬衣在罗曼身上显得如此性感又不失端庄！那低开的，神秘却又坦然的衣领，若再低一点就太暴露，再高一些就显平庸……
小俐想不透，难道就这么一粒纽扣，能使一个女人如此气质出众？以至于让年龄、身高都有明显优势的自己在罗曼跟前竟显得十分局促，觉得自己身上这些最潮最青春的蕾丝和蝴蝶结又土又小家子气。
准新娘一路惊艳着，寻思着，却不知道她和坦克从外婆那儿离开后，同样想开溜的罗曼却被他们的外婆“扣”下，准备“过堂”。
罗曼一边躲在厨房里给忙着洗碗的罗兰打下手，一边暗自盘算着怎么在即将到来的“庭审”中脱身。她清楚，这老太太可比早上那位郭总难对付多了。
罗兰忽然发现了一只自己昨天扔了的塑料袋又被婆婆从垃圾桶里捡了出来。婆婆说，这袋子不能扔，还可以装垃圾。
罗兰一指厨房角落里堆得高高的一大坨旧袋子说：“家里又不缺塑料袋。您难道不知道从垃圾桶里再捡出来有多脏吗？”
婆婆立时摆出压倒性姿态，说：“对，我就是不知道！我不如你们有文化、有知识，好了吧？我不像你们有能力赚钱，所以我只好攒塑料袋啦！我是啥也不懂的。”
罗兰不吱声了。
婆婆走进厨房，继续叨叨：“卫不卫生，我还能没个数吗？这家不是我每天在打扫啊？再累我都每天吸尘擦地的，把房子里里外外搞得干干净净。”
罗兰手上洗碗不停，嘴上却劝道：“我找的钟点工明天就来开工了。您年纪大，别再干这些累活。钟点工的工资由我们来出，等下我就把她一整个月的工钱先给您。”
“我也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家里多个外人，我不习惯！做啥都不安生。”陈母嘟囔着，一边想把吃剩下的菜放入冰箱，却被眼尖手快的罗兰一把拦住，说等她包上保鲜膜再放。陈母却嫌麻烦，执意不用保鲜膜。
眼看着婆媳二人又将为了“一层膜”较劲起来，罗曼急中生智地赶紧先撕下一张保鲜膜，笑着对陈母说：“我来包吧！反正都已经撕下一片了，不用也浪费。”这下陈母倒真不好反对了，毕竟“浪费”是她最不情愿的，便由着罗曼拿过菜盘去。这一盒壁挂式保鲜膜还是罗曼去年送给陈母的，厚厚一卷至今只用了一点点，可见老太太平时真的很少用它。
“我上次从美国带给您的血糖仪，您用着还好吗？”罗曼问陈母。
“特别好用！还是你上心呀！”陈母笑道。
“是罗兰让我代买的。您这阵子睡眠不太好，也是她告诉我的，所以我今天带了一箱金色猕猴桃过来。听人说多吃这个可以改善睡眠，比绿色的更有营养，很适合糖尿病人。”罗曼有意无意地替罗兰在婆婆面前讲着好话。
“你来我就很开心。以后不许再带这么贵的水果给我了，听到了吗？”陈母看着罗曼把剩菜都包上了膜。
罗兰接过菜盘放入了冰箱，却把冷藏室里两个坏了的西红柿拿了出来，想扔进垃圾桶。陈母像是早已料到儿媳这个动作似的，守门员一般地在垃圾桶口接住了西红柿。
“这西红柿都长了毛啦！不能吃了。放在冰箱里有污染，您平时又不习惯给菜包上膜……”罗兰急道。
“你别管了，我会处理干净，吃不死你们的！”陈母像珍藏传家宝似地给霉了的西红柿套上了袋子，放回冰箱，旋即把姐妹俩往客厅里推，“你俩忙完了给我去厅里坐着。难得能把你们凑齐，让陈静农一起出来。”
“It begins!”罗曼一闭眼，死到临头般在心里叹了一声。
她被老太太推到客厅里，刚睁开眼睛，见陈母已转到她跟前，慈祥地伸出双手，替她系上了那粒本来在胸前低低未扣的衬衣纽扣。像一个母亲一边替上学出门的孩子整理没穿好的衣衫，一边絮叨说：“我呐，故意让坦克他们先走，把你留下来是有份东西给你们看的。我就说几句话，不会耽搁你回去开会的！”
罗曼被她整理得好笑至极，却又见陈母不紧不慢地把一张A4打印纸平放在茶几上，让大家都围着沙发坐下。陈静农这时也从书房被叫了出来，好奇地探身朝着纸上望去。
只见赫然一行标题映入眼帘：“中国式相亲价目表，看看你在哪一层”。
表格将男女性别排成左右两列，然后按照不同的收入、房产、学历、外表，将相亲双方划分成顶配、高配、标配、低配、简配，而在这五档之下，还有最底的一档，标着“不考虑”字样。
“你们不用看‘不考虑’这一档，跟我们小曼没关系。她不属羊，生来就是上海户口。跟这一档不搭界。”老太太胸有成竹地说着，像指着沙盘的战争指挥员一样，运筹帷幄般地直指表格上的女方最顶端一格说，“小曼的各样条件完全符合这张表上的顶配：北京或上海的户口，长得也不错，房产还在市中心地段。月薪和车子的标准都符合。学历也刚刚好……”
这一番战略分析把罗家姐妹和陈静农听得面面相觑，感觉老太太要憋大招。
“再看看人家颜律师。”陈母的手指略微移向左下方说，“颜律师呢，可惜就是学历不如小曼，不是留洋的硕士。虽说其他条件都属于顶配，但毕竟是离了婚的，所以我觉得他要比小曼低一级，算高配。”
陈静农忍不住插了一句：“您这是从哪儿淘来的价目表？”
“楼上老宋夫妇替女儿去公园相亲角时免费拿的，帮我也顺了一张。”陈母交待完，继续转向罗曼说，“小曼啊，我看颜律师真挺好的。只比我家静农大两岁，又是静农事务所那么多年的合伙人，彼此知根知底的，我们也放心。就是学历不如你……”
“哦！其实，我不在乎什么硕士眼泪水，还是本科眼泪水的。”罗曼故意用上海话说道，说得陈静农和罗兰都转过头去，拼命忍住笑。
“那不就好了嘛！”陈母索性也跟着罗曼的语调劝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嫁给眼泪水，等于买到了一份终身保险呀！”
陈静农终于忍不住了，率先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不许笑！”陈母白了儿子一眼，转过脸来又问：“小曼，你妈妈临走前，我跟她保证过，一定会帮你找一个好男人托靠终身。我要对得起你爸妈在天之灵啊！你说说，你为啥不跟眼泪水谈谈呢？不是我说你啊，要求不能太高，得看看自己到了什么年纪了。不能再挑啦！离婚的总比丧偶的好吧？其实丧偶的也没啥不好……”
“不是这些原因。”罗曼无奈地笑笑，“是我对眼泪水没啥感觉。”
“要什么感觉呀！你别老是感觉、感觉的。我们都是过来人，两人再有感觉，以后日子长了也会没感觉的。又不是靠感觉过日子！老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老太太有些急，眼睛扫向儿子和儿媳道：“你们说，我讲得对不对？”
罗兰和陈静农都不敢吱声，生怕两边不讨好。他俩深知老太太是为了过日子而结婚，而大小姐看重的始终是结婚背后的意义。
“小曼啊，”陈母问道，“你是不是身边已经有人了？就是你说的……有感觉的人？”
罗曼摇头。
“那……近来身边有人追吗？”
见罗曼还是笑着摇头，老太太叹了口气：“就是啊！过了一定年纪，不管你条件多好，追你的人就是会越来越少，直到完全没人追！所以你得想办法跟人交往才行，不能让身边冷清下来的。人跟房子一样，得有人气儿！”
“我倒不这么看，”罗曼笑道，“越是到了一定年纪，越体会光阴宝贵，也越觉得生活里除了恋爱结婚，其实还有好多有价值、有意义的事情。所以，与其把宝贵时间浪费在无趣的人事上，还不如花点时间取悦自己。”
“你要怎么样的人才算是有趣啊？我跟你讲，就算你嫁的人再没趣，但是两个人吃饭总比你一个人吃饭香。两个人睡一床，总比一个人暖和！”陈母叨叨着。
罗曼深知多说无益。虽然老太太是好心，说得也并非完全没道理，但她和陈母毕竟不在同一个频道里。
在陈母的世界中，结婚不仅意味着获取了长期饭票，甚至是阶层晋级的“二次投胎”。所以再没有比“嫁不出去”更悲惨不过的人生遭遇了。没结婚，代表着孤单、可怜、怪异、不幸、不稳定、个性不正常、心理不健康等各种负面标签。几千年来的中国人早就认定了单身是糟糕的，是羞耻的，是病态的。即使再不幸的婚姻，或者即使离过婚，也总比没结过婚好。而只有结婚了的人，才谈得上幸福，算得上有价值。
罗曼无从理解这是一种怎样奇特的逻辑，就像陈母不能想象，罗曼平时一个人吃饭怎么能吃得那么津津有味，怎么会在没人陪着说话的冷清里还这么怡然自得。
老太太要是知道罗曼自己都能给自己送那么贵的玫瑰花，而且经常转手就把花分送给同事，她一定会以为大小姐真的越来越痴怪了……
为了对已故的亲家母有个交待，陈母不能不整天想着怎么救罗曼于水火，挖空心思地想帮这个“有价无市”的妞尽快摆脱惨绝人寰的单身生活。
可罗曼想的，却是怎样让自己的单身时光过得更好。在她看来，不管她未婚还是已婚，日子都是过一天少一天的，每一天都值得珍惜。
“你啊！你就是条件太好了才会被剩下。太能干，太聪明。”陈母感叹道，“幸亏你没去读博士。你看看这张价目表上，女博士和月薪5万以上的女人都是最低一档的简配。”
罗曼一笑，心想她当初不想读博士，只是觉得自己不是搞理论研究的料，跟相亲可没半毛钱关系。但此时她也终于忍不住了，瞟了打印纸一眼，尽量柔声又毫不客气地道：“这张价目表哪是相亲啊，这是在挑牲口！”
这回陈静农和罗兰再也憋不住了，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陈母也知道罗曼说得对，并不否认：“所以说，你就是读书太多，看什么都明白，但这些都会让男人害怕和自卑的呀！我跟你说，男方都喜欢找配置比自己低的女方，好满足他们的自尊心。所以往往条件最好的女人和条件最差的男人会被挑剩下。还有，你知道男人为啥喜欢比自己小很多的女人吗？不就是因为好骗嘛！看不透他们呀！”
罗曼眨了眨眼，说：“总还是有心理比较健康的男人吧！要是连这点胸怀都没有，我再怎么藏起自己的聪明能干，也挡不住人家的自卑感呀！”
陈母接口道：“从古代到今天都这样，有也是稀罕物种。等不及你找到，年龄就不饶你了！你看看你今年都几岁了啊！你都……”
老太太刚要脱口说出罗曼的年龄，只听一声“奶奶——”，一直坐在远处餐桌边自顾自玩“王者荣耀”的聪聪出声了。
“大姨的年龄是国家机密，不能说！”贴心又懂事的小家伙一边大声提醒奶奶，一边仍双眼盯着手机屏幕，打着游戏。
罗兰反应快，为缓解尴尬，站起身去拿起自己的包，对婆婆说：“哎呦我差点就忘了！这就先把钟点工的钱全交给您，不然等下又忘了。”
罗曼见状，知道再不开溜，更待何时，便赶紧机灵地站了起来，匆匆告辞，说再不回去就赶不上法国总部的电话会议了。她走过聪聪身边时，还不忘捏一下宝贝的小脸，以作答谢。
陈母失望地看着罗曼逃也似地离去，长叹一声，只能怪儿子和儿媳不帮着自己劝一下。
罗兰把目光转向丈夫，说：“我私下都劝过。倒是你，从来不响。”
陈静农一脸无辜地看看妻子，又看看妈，忽然呵呵笑了一下，感叹说：“我能说什么？我反倒觉得，让这么文艺的一个人去挖隧道，也真够难为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