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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离地50米的上海

作者:    更新时间:2019-08-27 17:56:35

3  离地50米的上海


“今天闹元宵,你来吃晚饭吧!”罗兰在电话里听了罗曼兴奋的叙述后说,“照这么看,今晚再不来我家吃饭,又要两三周见不到你了。”

“我怕给你们添麻烦嘛!”罗曼笑道。虽说她和罗兰是亲姐妹,而且跟罗兰婆家的关系也相当近乎,但她这阵子还真有些怕见到罗兰的婆婆。

“你怎么忽然变得这么生分了?”罗兰不解地说,“你要是今晚能来,陈静农保管准时下班回家。我还要谢谢你给了他不加班的理由,不然他又是不到深夜不见人影。”

近些年在律师界声名鹊起的陈静农,曾是罗曼和罗兰的父亲最喜欢的学生。别看他与罗兰结婚多年,早已是一副老夫老妻的样子,但对罗曼仍关照有加,一如婚前那会儿对罗家两姐妹的周到。尤其是岳父母相继去世后,每次罗曼去罗兰家,陈静农再忙也会抽空回家陪姐妹俩和全家一起吃饭、聚聚。

罗兰忽然在电话里悄声问罗曼:“过年时,我们给你介绍的那个颜律师……你到底觉得怎样?今晚来我这里,我婆婆一定会问起这事的。原本就是老太太一直在起劲撮合。你倒是给句话,你俩到底有没有可能……”

“可能啊——”罗曼拖了个长长的音,刚说到这里,罗兰已惊喜过望道:“真哒?”

“——才怪!”电话那头传来罗曼咯咯的笑声,随即“啪嗒”一下,通话在笑声中被挂断了。

罗兰被她耍得又好气又好笑。难怪那么多人把罗曼错当成她妹,这么大的人了还没个正经。人家颜律师好歹也排得上业界翘楚之列,被罗曼私下里一口一声“眼泪水”“眼泪水”地起了这么个“绰号”。罗兰和陈静农这才发现,原来在上海方言里,“颜律师”和“眼泪水”还真是谐音。

想到这儿,罗兰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忽听手机里的报时器提醒她,去学校接儿子陈聪的时间到了。每天下午她都得去学校接聪聪放学,然后让娃坐在她办公室里写作业,自己则继续在电脑前奋战论文。去年年底,她申报了参加高级职称的考核评定,这算是她目前仅有的事业追求了。

罗兰匆匆起身,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办公室其他同事。虽说是弹性工作制,但职场素质一向颇高的罗兰还是识相地悄悄拿起手机和包,没声响地溜出了出版社大院。

她工作最大的好处是不用每天在社里坐足8小时班,有些编辑干脆在家办公,只要能按时完成像样的码洋和业绩就好。但罗兰无法享受这份福利,谁让她家有个不让人清静的婆婆呢!

每回见罗兰在家工作,老太太都以为她闲着没事,一整天叨叨着,以为可以让儿媳陪自己聊天了。在婆婆的习惯性思维里,凡是在家的都是闲人。她年轻时哪见过在家上班的呀?更无法想象在家办公的人其实工作压力更大,责任更重。

罗兰常觉得,她的工作环境应该更适合罗曼。如果让心思敏锐、视野开阔又热爱写作的罗曼坐在这幢香樟环绕的老洋房里,每天徜徉在书和文字中,大小姐一定很享受。

然而罗兰抬头望了望天,想到此时的罗曼正在“另一个上海”。

是的,在罗兰的头顶,离地50米以上,是另一个别开生面、熠熠生辉的上海。尤其天色将晚,地面上的人们裹着人间烟火往家赶的时候,那从摩天高楼一扇扇金色窗户里亮起的灯,仿佛是穿透云雾的星光,让地上的人间显得更为凡俗。

生活就爱开玩笑。文科生罗曼回国后在外企整天跟机器打交道,而法语系出身的罗兰却靠着编辑中文书为生。

当初为了梦想而学习的专业,最终都抵不过现实。可有多少人能为梦想而活,并活得好呢?大多数人不都是迫于生计,以找到一份稳定又收成好的营生为幸福吗?

要知道,罗家姐妹出生、成长的这座国际化大都市本就有着深厚的买办文化色彩。在相当长的岁月里,很多名校生和海归精英都以能进入跨国公司为荣。虽说如今很多中国本土的大型企业后来居上,收入和晋升空间都超过了外企,但在人们的潜意识里,像罗曼这样在国内毕业于四大名校,又在法国受过多年精英教育的海归,在离地50米之上就职,是再体面、再天经地义、再让人羡慕不过的了。

虽然罗曼从一开始就不太甘心,觉得这份工作跟自己所学的专业八竿子打不着,但她依旧敬业认真地越做越得心应手,慢慢也就在旱涝保收的安逸中习惯和妥协了。

而罗兰自己最初是得益于母亲的资源,身为法文教授的女儿从法语专业毕业后,不难找到专业对口的工作。她在出版社发挥自己的外语优势,有声有色地干了几年“图书引进”项目。

但自从有了孩子,罗兰便顺理成章地转向了包销书的出版。从此再不需要为了世界各地的书展而出差,也不需要绞尽脑汁地去策划、寻觅叫好又叫座的好书。每年靠着包销书的大单,就能顺利轻松地完成社里的指标。

虽说出版编辑的收入不高,社会地位也大不如从前,但至少工作体面稳定,又能惠及孩子和家庭。于是,入行前的那种精英感也就随着学生时代的梦想一起,被送去了博物馆。

这些年罗兰的心里装满了孩子、房子和票子,分出一部分心思精力应付完单位分派的任务后,剩下的时间用来睡觉都不够,哪有闲情去想自己是否喜欢这份工作。

她只知道,身为职场女性,她能和丈夫一同撑起一个家,一起养车供房,养儿供娃。与全职太太相比,工作家庭两不误的罗兰虽然挣得远不如丈夫多,却还能跟着丈夫一起体面地跻身于中产阶级队伍,并在所有的家庭大事上拥有平等的话语权,虽然夫妻俩现在难得有时间说得上几句话。

这不,傍晚时分,在陈静农难得准时下班来接她们母子一起回家的车上,罗兰好不容易逮着跟丈夫说话的机会,滔滔不绝地掐指做了一路的计算题,来估算还在读小学四年级的聪聪未来需要多少出国读高中的费用。

“他才多大呀!”陈静农不以为然,谁知道等儿子上了高中又是怎样的形势和行情。

“正因为这样,养娃才需要有前瞻性眼光!”罗兰道,“你生的不是娃,是一台钞票粉碎机,还是带喘气和增高功能的顶配!每长高一公分就意味着碎钞量更大。不提前做好预算行吗?”

罗兰说着,笑眯眯转过脸来看了后座上的儿子一眼:“是吧,宝贝?我们家这台碎钞机还是高颜值的,人见人爱呢!”

罗兰告诉丈夫,听说今年暑假的美国游学十日价又会涨。她一个月的工资反正只够应付娃一个暑期的英语班或奥数集训,连多报个围棋班也不够。

为了娃的前途着想,罗兰觉得不仅要预先规划儿子的美国求学之路,而且可以把目标定得再高些,她愿意为了娃成为“爬藤家长”。

“美国好几所藤校的录取率在持续走低,爬藤之路在收窄!能读美国好一点中学或本科的娃,没一个家庭是穷的。有条件的家长能拿到国际知名教授的推荐信,能把高中生带进国家级实验室参与项目、发文章,光是托福和SAT培训班的费用就不小,没两三百万流动资金,很难实现‘爬藤计划’。”

陈静农一边开车,一边对妻子的操心满不在乎:“我们当初买学区房,不就是为了让陈聪进入义务制教育,参加国内高考的吗?”

可罗兰却提醒他,考学形势波谲云诡,她改变战略了,还是让娃高中就出国去读书,所以后面国际学校的学费也得开始准备。“有了娃,想偷懒都不行。除非你跟罗曼一样,单身是最省钱省心的,要不她怎么现在就能实现财务自由呢!”

“出国读书也不一定非要爬藤啊!”陈静农不以为然道。

罗兰不管丈夫应不应承,自顾自地算着自己和陈静农到退休还有多少年,还可以赚多少、攒多少,每年做的投资理财能回报多少。她丝毫不察觉丈夫揶揄又不可思议的眼神瞥了她一下,一向大大咧咧、神经大条的罗兰一点没有顾忌到,“退休”二字对于各方面如日中天、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已人到中年的陈静农而言,是格外**的字眼儿。

“我了解过,去美国读书的花销:哥伦比亚大学学费每年10万刀,纽约大学7万……加上生活费,一年下来50万人民币是少不了的。”罗兰被账房先生附体了,“万一要是赚不到那个数呢,就只好读一般的美国大学,或者去澳洲、英国。当然首选英国和欧洲大学!历史悠久,名校多。现在阿狗阿猫都能出国读书了,我可不想随便让儿子去国外镀层金,我希望他成为货真价实的精英。”

她沉吟着,好像全世界的学校都由她说了算。出身于高知家庭的罗兰向来很看重人文气质的培养。博学高雅如罗曼,就是一个留学于老牌欧洲国家的成功典范。

“如果去英国,你算啊!一年学费加生活费要不要将近3万英镑?脱欧让英镑都跌成这样了,你说它还会再跌吗?”她一路问着陈静农,声调音频都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高。

罗兰巴不得这几年英镑能跌破自己的心理价位,美金、欧元也最好再跌跌。总之除了中国股市和人民币,国外啥都跌才称她的心。陈静农忍不住为妻子一厢情愿的天真暗笑,心想幸亏世界经济不像他家的钱袋子那样由罗兰来管。

“要么,我们跟一些美股或美债吧!”管钱的罗兰倒并不像丈夫以为的那么天真,她知道应该避免泡沫下的隐患,知道寻找良性发展的市场来使自己的资产稳步加增。

“这要委托给靠谱的公司才行,我俩都没有精力和经验管这些。”陈静农说。

“我算了下,如果去英国呢,一年下来也要27万人民币。乘以3或4年,总共需要81-108万人民币来供娃读完大学。不过我想还是读美国大学,尤其是藤校,咱儿子的潜质不错,就是贪玩。钱呢,我想我俩这几年应该可以攒到。你说呢?”罗兰振振有词,却又希望陈静农给自己算的这道题上打个勾。毕竟除了供娃读书的钱,还有很多诸如保险、医疗、养老等方面的大笔开支。

陈静农又瞥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妻子,说:“你一会儿高中,一会儿大学的,我都被你跳来跳去跳糊涂了。”

“当然是先决定在哪国上大学,然后再选择那国的高中呀!”罗兰又把声调提高了一些,“我早打听好了,美国私立高中四年大概25-30万美刀,加上往返机票和生活费,至少40万刀,差不多300万人民币的预算。你说,届时我们是抛出一套房产,用卖房收益给儿子去读高中呢?还是先把手头的积蓄花给高中,房子等到他上大学再卖?或者,要不我俩移民过去,听说本土学生每年学费便宜很多……你赚得多,真要移民,当然是我牺牲自己陪娃出去咯……哎呦,我得想想,应该先去打听清楚,是退休前还是退休后移民更好些……你说,我符合提前退休的条件吗?”

罗兰一口气提了好几次陈静农最烦听到的“退休”,还一个劲儿地催着丈夫要答案,搅得陈静农不胜其烦,暗想这人才多大岁数呀,怎么变得那么没上进心了呐!

“我可告诉你啊!我不同意让他去国外读高中,还是希望他参加国内高考,然后再留学。我相信我的儿子……”

陈静农刚发表了自己的反对意见,后座便传来聪聪一声大叫:“爸爸,红灯!”

陈静农一愣之下望见前方十字路口还有段距离,脚下便没去踩刹车,仍是由着车子往前行驶。

这时罗兰也高声叫了起来:“快停!你没看到吗?你闯红灯啦!”

陈静农烦躁地刚回了一句:“叫什么叫!谁闯红灯了?”

这时,前面十字路口跑过来一个交警,向着他们做了个要求停车的手势。这下陈静农懵了。车被命令停靠路边,交警指出了方才被陈静农疏忽的道路中段的红灯位置。

驾照被扣六分的陈静农再回到车上时,恨恨地把罚单塞进包中。

“怎么样!我跟你说了红灯红灯,你不听!”罗兰连珠炮似地嘟哝起来。

“你说、你说、你说!都是因为你一直在说,我才被你搅得没看见红灯!”陈静农的火也随着车子的发动一起发了出来。

“啊!现在倒怪起我来了!”罗兰也火了,喷出一腔无辜又愤怒的凌厉之气。

“不怪你怪谁?我开这么多年的车,闯过红灯吗?多少年了我都没吃过罚单!要不是你这么高分贝聒噪,我会分神看不到红灯?”

“我聒噪?我是叫你看红灯!我说话你啥时候听过?我早说了,你永远都不把我说的话当回事!你从来就没把我当回事!”

“好啦好啦!你们别吵啦!”聪聪稚嫩的声音又从后座传了过来。

罗兰回头对着儿子一声吼:“你闭嘴!”

娃立时不敢说什么了,缩回座椅里望着爸爸。

陈静农被儿子一叫,倒是噤了声,深知在孩子面前,怎么都得克制一下。

好在这时罗兰也把声音频率调低了些,但仍在喋喋不休:“别跟我说你对这条道不熟。你是不熟,儿子转来这个学校后,你开车载过我俩几次?只有一次!对吧?加上今天是第二次!还好意思说!你当然不熟这条路!你要不是平时当惯了甩手掌柜,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吗?这儿子,这个家,还有你那个妈,好像都是我的,你就是个云配偶、云儿子、云爸爸……你说,我跟单亲妈妈有什么区别?”

道理似乎都在罗兰这一边,而且永远都在女人这边。

陈静农沉默了。事实上,这些年来他发现,在妻子面前保持缄默,是每个男人自我保护的最佳方式。所以他现在越来越不爱跟罗兰说话,即使罗兰常半开玩笑地说他对太太施以“冷暴力”,他也懒得辩驳。夫妻之间,到底是谁对谁施暴,还真不好说。他拒绝受理这类“案子”。

罗兰还在数落中翻着夫妻间的陈年旧账,似乎没有见好就收的打算。而陈静农也习惯性地任凭妻子没完没了地抱怨。每逢这种“逃无可逃”的境地,他总骗自己——就当身边坐了个客户,正在向法庭和自己陈述案情。而所有她指控的对象与罪状,都跟自己无关。身为律师,整天斟酌字句、唇枪舌战的已经够累了,再要他回家继续对着女人烧脑动嘴,他宁可选择沉默。

他为自己颇为有效的这套办法,和自己在儿子面前表现出来的定力和修养感到些许得意,甚至安慰自己,“对太太保持沉默”是所有已婚男人的必修课,而他已经把这门课学得相当不错。谁让婚姻总有那么多现实的无奈,谁让每对夫妻之间都有着一些无法释怀的梗呢!

但罗兰的喋喋不休终究让他意难平。直到回了家,还在相互怄气的夫妇俩在楼底下见到了刚要按门铃上楼的罗曼。

罗曼听说了这让人胸闷的插曲,对陈静农表示出感同身受的安慰:“还好还好!离记分周期清零还剩两个月。这两个月小心些,应该不会违章了。谁都难免失误,我也有过。”

这一番善解人意让陈静农感动无比,简直像是自己裸露在外的伤口被人细心包裹起来一般舒服。罗曼跟着他们一边坐电梯上楼,一边笑说,好学生偶尔因出错被老师批评,总是会比一般学生更难受的。

“好学生”这顶高帽在这种时候似乎让陈静农特别受用。

到底是罗曼啊,是刚从离地50米的另一个上海“下凡”而来的罗曼!

陈静农心中感慨,如果罗兰有罗曼这样的恩慈和仙气,该多好呢!仙女似乎看透了他郁闷的根源不止是违章被罚。让陈静农最受不了的是,明明自己已经很难过了,还要被妻子在伤口上撒盐,揪住他以往一切的过失不放。尤其是罗兰给他“定罪”后,还爱用“永远怎样”、“从来都是”这类词句来剥夺他“翻案”的权利,实在让陈静农厌恶至极。

好在罗曼的调停让夫妻二人很快“庭外和解”,气氛也从互不理睬转向更自然的日常对答。罗兰不傻,从罗曼的话中似乎觉察到自己的气话过了头。她只是爱讨嘴上便宜,心里本不是真的责怪陈静农,所以乐得见到台阶就下,主动向丈夫示好起来。

夫妻之间一缓和,踏进家门后,整个房子就一下子洋溢出“家”的感觉来。

只是今晚来家的,还有姐妹俩都想不到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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