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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何去何从

作者:    更新时间:2019-08-27 16:32:19

1  何去何从


被透亮大气的落地玻璃隔出来的圆桌会议室里,H&A公司正在跟部件供应商讨论着棘手的验收问题。汉语、法语、英语的各种声波绕着会议桌穿插游走,如同罗曼此时不被人察觉的调皮眼神在桌边一个个工程师脸上停下又掠过。她想象着,眼前这些中外面孔如果换上不同的古时衣冠,又会是怎样的有趣面貌。

供货方的郭总一定是个能说会道的员外大叔,他带来的助理扮成家丁倒有几分相像。

在H&A担任技术翻译的小马若束起头发,戴上青色纶巾,便活脱脱成了文弱书生。

还有正在跟郭总唇枪舌剑的安迪,罗曼想,要是把这个架着眼镜的工程师披戴成一个“四眼”铠甲战将,该有多滑稽!

至于那几个法国同事中最年轻的皮埃尔,那极富雕塑感的五官再配上一袭华美的罗马长袍,便是栩栩如生的高卢美少年……

罗曼一边在无聊的等待中玩着脑补,一边仍关注着双方的拉锯战况。她的大脑像安装了三个开关键,时不时在三种语言之间切换。其实她早已有了结束这场争辩的方案,只是出于对供货方的尊重,她得给足对方面子和解释余地。于是,趁着双方在专业数据上你来我往地对阵,她便也魂游天外地任凭自己的思想插上翅膀,漫无边际地在古今中外之间放飞一番,好让她高速运转的大脑得以片刻休息。

这是她从小玩到大的“抗无聊”游戏——在学校课堂上,在公司会议中,甚至在教堂的祈祷仪式上,她的注意力都会控制不住地偷偷跑出去捣蛋一番。每当这时,除了上帝,没有人能看得出,在那安静柔丽的外表下,一颗不安分的灵魂正像小马奔腾一般出窍着、飞驰着……

双方的数据辩论还在进行中。习惯了在谈判时背光而坐的罗曼把视线绕过桌对面的郭总团队,向着落地玻璃墙外宽敞明亮的公司办公区望去。同事们在办公桌前各自忙碌,实习生站在复印机边操作,前台行政正挨个儿询问谁需要预定午餐外卖,客户在项目经理的迎送下走过办公区……日复一日,每天都是这不变的场景和相似的人事。罗曼暗自在心里厌倦着,不自觉地又将这熟悉到麻木的工作环境在脑中转换成了一幅别样的北国画卷。

那是春节前,她利用在山西大同参加一个商务谈判的间隙,去了趟恒山。在雄壮连绵的恒山脚下,她遥想着1600年前鲜衣怒马的金甲骑士们披星戴月地在三晋大地上奔向热血沸腾的古战场的情境。她脚下的那座古城大同曾被叫作“平城”,是北魏的国都。在它尘封的记忆里,在它被冰雪覆盖的脉动中,一定有着说不完的故事和数不尽的风流。那简直要比每天纠缠她的隧道盾构机有趣多了。

在法国多年,见惯了欧美风情的罗曼,回国后反而更被中华大地上历史悠久的人文风貌吸引,总能触景生情,浮想联翩,在她那本就善于异想天开的小脑筋里编织出一个又一个传奇故事来。

当古老的大同城还冬眠在年前的皑皑白雪中,罗曼却已能够想象出它冰融雪消、春暖花开的万千气象了。直到年后上班,“平城古都”留给她的那一抹千年的北国春晖,仍投射在她天马行空的想象里。在繁忙又乏味的商务间隙,她一想起那春晖映照下笔直挺拔、高耸入天的杨树林,仿佛还能听见林深之处隐隐传来的马蹄声响……可那一路而来的,将会是谁呢?

罗曼忽地从她奇思妙想的神游里清醒过来,看了看精致的腕表。该是结束这无休止讨论的时候了,因为下午还有两个约谈、一个会议和一堆邮件等着她。她迅速把自己从大脑的小憩中拉回,重新来到现实的会议桌上。

她在心里又快速整理了一遍会议头绪和要点,同时在大家你来我往的舌战中寻找着最佳切入点。技术把关,自有项目经理和技术人员去负责,她只关心处理结果和公司利益。这也是还没过完正月十五,她就让负责这个项目的安迪把供应商从过年的意犹未尽中召到H&A上海公司的原因。

郭总工厂提供给H&A的大型部件被发现存在一定程度的数据偏差,如果不及时返改,就会影响H&A的盾构机制造进度和品质。于是从年前开始,安迪的项目组就在验收问题上跟供货方各持己见,僵持不下,以至于郭总不得不亲自带队来上海跑一趟。

罗曼刚走进会议室时,郭总根本没把这妞放眼里。重工行业向来是男人驰骋的世界。在他的经验中,越时髦越漂亮的女人越不中用,何况坐在他对面的这位罗小姐开口说起话来,斯文秀气得连个谈判的气势也没有。

可恰恰就是这位郭总眼里温柔娇小的罗小姐,在双方结束参数讨论后,巧笑嫣然地三言两语就逼得他重新翻开当初签订的合同仔细看了又看,终于灰灰地承认了是己方的制造未达标,最后在补充协议上签了字,按照H&A要求的物料和工时重新制造这一大型部件。

安迪欢欣鼓舞地目送罗曼出了会议室。郭总则单独跟着罗小姐到了她的独立办公室,盛情邀请罗曼与他和团队共进午餐,以表合作诚意。罗曼笑着婉拒了,并说已经安排安迪负责款待和陪同郭总一行。

“罗小姐,其实吧,大家都是中国人,何必帮着人家老外跟咱自己人过不去呢!”一番恭维之后,郭总试探说。

不料罗小姐盈盈笑道:“郭总,我过不去的只是这些不负责任、不够认真的技术数据。既然您提到自己人和老外了,您该比我更清楚,我们购买贵公司的部件,制造出的盾构机是在中国使用的。如果因为部件问题影响盾构机正常工作,就可能导致中国工程方的巨大经济损失,甚至威胁中国工人的人身安全。您觉得,我们到底是谁在为中国人考虑?”

郭总被这一番淡定从容的伶牙俐齿说得干笑两声,暗暗生恨。他和团队大过年的不得安生,好不容易揪住图纸说事,为己方争取到一点优势,不料今天被罗曼四两拨千斤地把话题转到当初所签的合同条款上。他记得签约前,自己和项目经理明明都是审过这些条款的。但同样的合同条款,同样的几行文字,怎么被这丫头一诠释,立时就能辩得他哑口无言了呢!

中午一起外出觅食的辛迪也兴奋地说起方才罗曼的出奇制胜。

“凯茜,你是怎么想到这一招的?我们怎么都没想到呢?”作为罗曼最得力的助手,她全程参加了这次会议,眼见一场跨年的对峙被罗曼轻松化解,没让对手讨上丝毫便宜。

罗曼笑说:“这不能怪你们。从技术和图纸角度与之论战,本来就是你们的专业和强项。而我不过是避实就虚,从法律角度找合同下手,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罢了。”

罗曼轻描淡写地说着,不但丝毫没有责怪下属们的意思,反而还带着褒赞他们的口吻。当然,她也不是学法律的,但谁让她生来有个法学大教授的父亲呢!从小就在法律意识、庭审辩词中泡大的罗曼,早在会谈前几天就找来合同看了好几遍,把所有条款都琢磨了,果然找出了可以为她所用的节点。然后以她特有的细致严密的攻守逻辑,发挥出无可置疑的语言天分,谈笑间让樯橹灰飞烟灭。

“可是合同上并没有明确写过为了这类争议,我方可以通过法律途径追究他们的责任啊!不然安迪早就跟对方亮这一手了。”辛迪说。

“是没写。可我也没明说要跟他们打官司呀!”罗曼一副鬼马精灵的样子,让辛迪一愣之下又回忆了一遍刚才会谈的经过,似乎有点明白了玄机。

只听罗曼继续说:“我只是确保自己的表述能引导他自行脑补,意识到他的厂马上会面临怎样的麻烦就可以了。”

罗曼说着更好笑起来,笑得辛迪跟着恍然。究其根源,今天的较量不过是一场心理战。罗曼知道只有在对方丝毫不把自己当对手的轻敌状态下,才能以“短平快”的闪电战术冲垮对方的心理防线。这也是她为什么事先让助理安排好自己的座位,她深知,谈判时背光而坐的一方往往能在心理上最先压倒对方。所以秘书早就按她的要求,打印好了新的补充协议,签字承诺的郭总就算事后醒悟,后悔也来不及的。

“其实他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毕竟是他们的产品出了问题,以为差不多就能混过去。但今天被我这么一说,他发现非但他拿不到后期一分钱的付款,打起官司来,还很可能倒赔好多钱……他是商人,清楚自己要什么。”

“你要不干咱们这一行,准能当个大律师,这口才,这思维!”辛迪感叹着。

罗曼却耸耸肩,略带苦笑地自嘲说:“不管是当律师还是当白领,我都跑错了片场……”

罗曼和辛迪一路说笑下了楼,刚出电梯才发现手机没电了,便独自坐电梯返回公司楼层去取充电宝。

此时的公司已进入午间休息。罗曼经过吸烟室门口时,见门虚掩着,闻得到从里头钻出来的烟味。她皱了皱眉,刚要上前把门从外头带上,却听见门里传来断续的对话声。

“我就说嘛,别看她总是笑嘻嘻,说话又酥又软,其实就她最不好对付。她走进会议室那会儿,一听见她高跟鞋的声音,我就莫名其妙地紧张。”

“看着年纪不大,听说在外国待过很多年……”

“我还听说她到现在都没结婚,没男朋友……”

“太较真了,女强人嘛!不被剩下才怪。”

“就是,女的读那么多书,要那么高学历干嘛!太厉害太能干,没人敢娶回家……”

罗曼悄悄往门上的玻璃小窗瞄了一眼,果然是郭总和他的手下。她的嘴角泛起一丝不屑的笑,忽然瞥见安迪远远地朝这边走来,估计是来带郭总他们去就餐的。趁着还没被看见,罗曼掉头绕开了吸烟室,一路下意识地尽量不让鞋后跟碰着地面,虽然公共区域的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根本听不见什么高跟鞋的声音。


“你说……”罗曼一边用着午餐,一边问辛迪,“我算不算女强人?”

“你?”辛迪咯咯笑起来,“不好说。”

“怎么‘不好说’?”罗曼莫名其妙。

“我们都觉得吧,你做啥都那么出色,有时候我在你面前还真挺自卑的。”辛迪并不隐瞒,“不过要说你像女强人又谈不上。大家私下里还把你评为全公司最有女人味的员工呢!”

罗曼将信将疑地有些错愕。她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吸引人之处,尤其在从小就是仙女儿一般的罗兰身边,罗曼对自己的外表甚至还颇有些自卑。而女强人、女汉子之类的标签更是让她躲之唯恐不及的。

午餐后,她俩散步回公司。这才二月的某天中午,走在大太阳底下已经热得让人微微出汗,一路都能看见有路人把外套或大衣脱下挂在手臂上。二月份似乎常有那么一两天会骤然升温,恍若春天有些急不可耐地向大地探了一下头。

路过公司附近的花店,罗曼像往常一样给自己买了一大束香槟玫瑰抱回办公室。平时即使只在公司一两天,她的办公室里也永远有着一大捧自己送给自己的玫瑰花。如果出差,她就会把娇艳欲滴的玫瑰分送给同事们。H&A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凯茜没结婚,没有男朋友,但她的每一天都有鲜花盛开。

“公司以后如果搬去C市,不知道附近有没有买花的地方了……估计就算预订让人送来,也不会像这家花店这么好。”辛迪忽然感慨起来。

罗曼被她这一提,倒真有些失落。公司的何去何从,也意味着所有员工的何去何从。

H&A作为制造型企业是否将全体搬离上海,这是法国总部讨论好几年的事情了。只不过大半年来,关于上海公司将搬去J省C市,和H&A在那里的生产基地合并的消息越传越神乎其神。

“你说这次‘狼’会不会真的来?这都叫唤多少年了啊!”辛迪问罗曼。

罗曼谨慎地低头沉吟道:“我只是从媒体上了解到,同样的用地规模、装修标准和人工成本,上海的花销是C市的六七倍。听说那里已经搬去了好多制造型企业。”

这回答似是而非。罗曼深知同事、上下级之间,关系再好,有些事也不能随便透露,尤其是全公司都在议论纷纷、容易涣散军心的话题,尤其是这还涉及到人事变动和客户资源,而她也只是从莫雷尔先生的话语中猜到几分罢了。

辛迪曾向她流露过可能会随公司一起去C市,毕竟随迁后的薪资很诱人。那罗曼就更不必告诉她,昨晚自己在和法国总部的电话会议后,莫雷尔先生又单独跟她在视频上谈了好久。

莫雷尔先生在上海时,曾是罗曼的直属上司。他在执掌H&A亚太区事务多年后被调回了法国总部,但始终和罗曼保持着半领导半长辈的关系。昨晚他在通话中告诉罗曼,他将于近期亲自飞来上海。此时总部正在最后商讨是否将上海公司迁往J省的C市,莫雷尔先生询问罗曼,是否考虑随公司一起离开上海。他一直很欣赏罗曼的工作,如果她愿意一起去C市,薪资和职位都会随之再获提升。

罗曼同样不置可否地流露出纠结心情,同时说自己已经申请了休假,下周会回巴黎两周。她一直想在未来几年,陆续走访一遍父母亲生前做过讲学和交流的几所法国高校和研究所,收集他们留下的各种资料和成果。也许等她这次休假回国,正好迎接莫雷尔先生的到来。

莫雷尔先生盛情邀请罗曼休假期间抽空去他在里昂的家,说他太太十分想念她。罗曼说她也很想念莫雷尔太太,可惜自己这次只有两周假期,不然她真想在法国待久一点,那毕竟是她心心念念的第二故乡呀!

此时的罗曼,更愿意去想下周将要再次依偎的塞纳河。这实在好过为自己的何去何从而纠结。她承认自己是在逃避,可是她逃避什么呢?是逃避去C市?还是别的……

逃避是因为无解。聪明如她当然明白,纠结这么久,就说明她根本不想去C市。但不跟着公司走,就意味着她要重新找工作,意味着她必须尽快整理简历、联系猎头,意味着她将换一个全新的办公室来继续重复毫无变化和激情的每一天……一想到这些,她骨子里的拖延症更是全面爆发开来。

那么,她逃避的,显然与C市那个地方无关。

罗曼本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但这些年关于搬迁的传言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在上海公司渐渐成了一句“狼来了”。过惯了安稳日子的罗曼和同事们一样,也一直安慰自己不用去做这道八字没一撇的选择题,车到山前必有路。带着这种侥幸心理,这些年都相安无事。

现在,“狼又要来了”,而这回,她是从莫雷尔先生的口中听出的端倪。她知道,这一次无处可逃。等她休假回来,无论如何都要做出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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